天光漫过葡萄架时，唐若瑶是自己醒的。
竹床的凉意透过薄薄的睡衣渗进来，像谁在后背贴了片冰。她睁开眼，院子里静悄悄的，鸡没叫，狗没吠，只有风拂过玉米叶的“沙沙”声，比平日里柔和了许多。
她坐起身，摸了摸枕边的手机，屏幕暗着——昨晚忘了充电，彻底关机了。也好，不用再对着那个“距离开学还有3天”的提醒发呆。
赤脚踩在青砖地上，凉意顺着脚心往上爬，却没像往常那样让她瑟缩。她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清晨的风涌进来，带着露水和麦秆的气息，扑在脸上，像奶奶粗糙的手掌轻轻拍了拍。
正屋的门虚掩着，萧芹不在。唐若瑶探头看了看，八仙桌上摆着两碗玉米粥，旁边是一小碟腌黄瓜，粗瓷碗上还冒着热气。灶房的烟囱里飘着淡淡的青烟，慢悠悠地散开，混着柴火的味道。
原来奶奶没叫她。
唐若瑶走到桌边，拿起那碗还热乎的玉米粥。粥熬得糯糯的，玉米的甜香混着烟火气，钻进鼻腔里。她没像往常那样等着奶奶递勺子，自己从筷筒里抽了双竹筷，是村里集市上买的，筷尾有点毛刺，却用得顺手了。
喝了两口粥，腌黄瓜的咸脆在舌尖散开，她突然想起昨晚那个电话。唐旭的声音、自己的哭腔、奶奶递过来的蜂蜜水，像电影片段一样在脑子里转。“两年”这个词，昨天听着像天塌下来，此刻嚼着玉米粥，竟没那么刺耳了。
或许是认命了，或许是夜里那场哭耗尽了力气，又或许，是这碗冒着热气的玉米粥，让“留下”这件事，显得没那么可怕了。
吃完早饭，萧芹扛着锄头要去地里翻土。“今天得把西头那片地翻出来，过两天种萝卜。”她用围裙擦了擦手，“你在家歇着，或者去村里逛逛，别走远了。”
“我跟你去？”唐若瑶下意识地问，话出口才觉得惊讶——换作以前，她听见“翻土”两个字就会皱眉。
萧芹愣了愣，随即笑了：“你？细皮嫩肉的，别被锄头磨破了手。去逛逛吧，村东头的向日葵开了，好看得很。”
唐若瑶没再坚持。她回屋换了件洗得发白的T恤，是父亲带来的那件“耐造”的衣服，又套上那条蓝色牛仔裤，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晒成浅褐色的小腿——这是在村里待了半个多月的证明。最后，她穿上那双红色的胶鞋，鞋底厚得像踩在棉花上。
走出院门时，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竹床还摆在葡萄架下，粗布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八仙桌上的空碗没收，阳光照在粗瓷碗上，泛着温润的光。这个她曾经百般嫌弃的院子，此刻竟有了点“家”的模样。
村里已经热闹起来了。王大爷坐在门口的石碾上，吧嗒着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李婶端着个木盆，蹲在河边捶衣裳，“砰砰”的声响惊飞了水面的蜻蜓；几个背着书包的小孩追着跑过，红领巾在风里飘得像团火，嘴里喊着“迟到了迟到了”，书包上的补丁晃得人眼晕。
唐若瑶顺着河边慢慢走。河水清凌凌的，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偶尔有小鱼游过，尾巴一甩就没了影。她想起城里的人工湖，水是蓝绿色的，漂着荷叶形状的游船，却从没见过这么清的水，清得能照见自己的影子——头发乱糟糟的，T恤领口沾着点玉米粥的渍，脸上带着没擦匀的防晒霜，可眼睛亮得很。
“瑶瑶？”有人在身后喊她。
唐若瑶回头，是李婶。她刚捶完衣裳，正拧着湿漉漉的被单，水珠顺着被单滴在河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这是往哪儿去啊？”
“随便逛逛。”唐若瑶笑了笑。
“去东头看看吧，那片向日葵开得正好。”李婶用下巴指了指东边，“你王大爷家的孙子昨天还摘了朵最大的，插在玻璃瓶里，摆在窗台上，好看极了。”
唐若瑶点点头，往东头走去。路两旁的玉米地已经没过人头，叶子上的露水被太阳晒得半干，沾着点金色的光。她想起自己的帆布鞋，想起第一次踩在泥路上的小心翼翼，低头看了看脚上的红胶鞋，鞋底沾着泥，却走得稳稳的。
没走多久，就看见一片金黄。
向日葵长得比人还高，花盘大得像小脸盆，花瓣是明亮的黄，像把把小太阳，齐刷刷地朝着东边。风一吹，花盘跟着晃，叶子“哗啦啦”地响，像在拍手欢迎。
唐若瑶蹲在最边上那棵向日葵前，花盘低低地垂着，好像在跟她打招呼。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花瓣，绒毛蹭得指尖有点痒。花瓣上还沾着露水，在阳光下闪着碎钻似的光，比她那些镶着水钻的发卡好看多了。
“这花能吃吗？”她想起奶奶做的南瓜饼，也是金灿灿的。
“能啊，籽能炒着吃，香得很。”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唐若瑶回头，是个跟她差不多大的男生，穿着蓝白校服，裤脚沾着泥，手里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半篮野菜。他脸上带着点晒出来的红，眼睛很亮，像淬了光的黑葡萄。
“你是……唐奶奶家的孙女？”男生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我是李婶家的二小子，叫李阳。”
“唐若瑶。”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
“知道，我妈跟我说过。”李阳指了指那片向日葵，“这是我家种的，想吃瓜子，等熟了我给你送点。”
“好啊。”唐若瑶笑了笑。
李阳蹲下身，开始挖篮子里的野菜：“这是马齿苋，凉拌着好吃；那是灰灰菜，得用开水焯一下，不然发苦。”他一边挖一边说，手指灵活地掐掉野菜的根，“我妈说，城里超市里这玩意儿卖得贵，咱这儿遍地都是，随便挖。”
唐若瑶看着他熟练的动作，突然想起自己的生物课本，上面印着各种植物的图片，标注着学名和科属，可她连最常见的马齿苋都不认识。她蹲下身，学着李阳的样子，想去拔一棵灰灰菜，却被刺扎了一下。
“小心点，这叶子边缘有小刺。”李阳递给她一片宽大的向日葵叶，“垫着手。”
唐若瑶接过叶子，垫在手心，果然不扎了。她慢慢拔起一棵灰灰菜，根须上沾着湿泥，带着股土腥味。“这个……真的能吃？”
“当然，我从小吃到大。”李阳把挖好的野菜放进篮子里，“中午让我妈给你凉拌一盘，保证你爱吃。”
唐若瑶看着篮子里的野菜，又看了看眼前的向日葵，突然觉得，这个“要待两年”的地方，好像也没那么糟糕。有会打招呼的向日葵，有认识野菜的李阳，有会做玉米粥的奶奶，还有那条能照见影子的河。
风又吹过来，向日葵“哗啦啦”地响。唐若瑶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向日葵的甜香，有泥土的腥气，还有点属于夏天的、暖暖的味道。
她想起自己的中学，想起那些穿着精致校服的同学，想起电子白板上滚动的PPT。可此刻看着眼前的向日葵，看着李阳专注挖野菜的侧脸，心里竟没那么想念了。
“李阳，”她突然开口，“花溪中学……下午能去看看吗？”
李阳抬起头，眼睛亮了：“能啊！我带你去，正好给你指认认教室。我们班靠窗的位置最好，能看见这片向日葵。”
唐若瑶笑了，眼角的弧度像这片向日葵的花瓣，明亮又舒展。
那就去看看吧。她想。看看能看见向日葵的教室，看看锈迹斑斑的篮球架，看看李阳说的“最好的位置”。反正还有两年呢，慢慢看，总能看习惯的。
阳光穿过向日葵的叶子，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唐若瑶拎起李阳递过来的半篮野菜，跟着他往回走。红胶鞋踩在土路上，“咚咚”地响，和李阳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像在唱一首新的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