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石壁渗着水汽,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和若有似无的血腥气。这是终南山深处一处废弃的猎户小屋,被铁鹰紧急启用,成了沈昭与重伤昏迷的李玄唯一的避难所。
一盏昏黄的油灯在破旧木桌上跳跃,映照着沈昭苍白如纸的脸。她右肩胛的箭伤和左臂外侧被寒鸦毒刃划开的伤口,都经过了铁鹰粗陋却有效的包扎,此刻正传来阵阵钻心刺骨的钝痛和麻痹感。更麻烦的是小腿上那支“惊蛰”的毒弩箭,虽被拔除,余毒未清,整条腿肿胀发麻,几乎无法着力。她强撑着身体,将怀中那本深褐色牛皮包裹的账簿小心翼翼地摊开在桌上。
账簿入手沉重,皮质冰凉。沈昭深吸一口气,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翻开了第一页。映入眼帘的是工整的蝇头小楷,记录着看似再普通不过的宫廷开支流水:
“天佑七年,三月初五,入:江南东道贡缎一百匹,折银三千两。出:尚服局支用一千五百两,内侍省采买杂项一千五百两…”
“天佑七年,四月初十,入:淮南道盐税截留,银五万两。出:西苑花木移栽、匠人俸禄,共支银四万八千两…”
一笔笔,一项项,清晰明了,甚至盖着户部崔泓的私印和几处模糊的宫廷内库签收章。表面看去,这就是一本再寻常不过的宫廷用度流水账,记录了皇帝陛下如何“节俭持家”,将地方上供的财货合理分配用于宫廷建设和内侍开销。
沈昭的心沉了下去。难道她拼死夺来的,只是一本掩人耳目的假账?是崔泓故意设下的陷阱?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疲惫地靠向椅背,牵动伤口,痛得闷哼一声。
不!沈家满门血债,李玄胸口的烙印,寒鸦那淬毒的利刃…这一切都指向这本账簿!它绝不可能是无用的废纸!
她强打精神,再次拿起账簿,强迫自己抛开那些看似合理的条目,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字里行间。渐渐地,一种极其微弱的不协调感浮现出来。某些数字的写法,某些特殊日期,如乙丑年腊月廿二,前后几页的纸张厚度…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差异。
更重要的是,在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备注栏或页脚空白处,偶尔会出现一些极其古怪、如同孩童涂鸦般的扭曲符号!
这些符号…沈昭瞳孔猛然收缩!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这不是涂鸦!这是“夜枭”早期使用过的一种极其冷僻的密文!是她被训练成“影”时,作为“特殊技能”强行刻入骨髓的符号!它们代表着特定的数字、方位、人名代号!
巨大的震惊压倒了身体的疼痛。沈昭立刻从贴身里衣的暗袋里,摸出一本薄薄的、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小册子——那是她逃离沈家废墟时,从父亲书房暗格里带出的唯一遗物,一本泛黄卷边、记录着父亲破解宫廷各类密文心得的译码本!父亲沈砚,作为皇帝安插在朝堂最深处的耳目之一,本身也是破译密文的高手!
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她翻开译码本,对照着账簿上那些扭曲的符号,结合父亲留下的注释和自己的“夜枭”记忆,开始艰难地破译。
时间在油灯跳跃的光影中无声流逝。汗水浸湿了沈昭额前的碎发,伤口在高度专注下似乎也麻木了。她像一个在黑暗迷宫中摸索的旅人,每一个符号的破解,都像是撬开一块沉重的墓石。
终于,一条断断续续、却足以令她血液冻结的信息,在那些看似普通的账目缝隙中被强行拼接出来:
“…乙丑年,腊月廿二…出:夜枭…影爪…行…动…费…纹银…贰拾万两整…接收方:影爪…备注:沈事…结清…永绝…后患…主上谕:干净利落…”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沈昭脑中炸开!眼前瞬间一片血红!她死死攥着账簿的边缘,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抠进坚韧的牛皮里。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却吸不进一丝空气!
乙丑年腊月廿二! 正是沈家被满门血洗的前夜!
影爪!行动费!贰拾万两!沈事结清!永绝后患!主上谕!干净利落!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她的心脏,再反复搅动!血淋淋的真相,就这么**裸地摊开在她面前!不是猜测,不是推断,是铁证!是来自那个至高无上的“主上”——皇帝亲口下达的灭门旨意!是李玄统领的
“影爪”收受了整整二十万两白银,执行了这场惨绝人寰的屠杀!
“爹…娘…小弟…” 破碎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混合着腥甜的液体涌出嘴角。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下,砸在冰冷的账簿封皮上,晕开深色的水痕。巨大的悲伤和滔天的恨意几乎将她撕裂!她猛地抬头,充血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狠狠射向角落里草铺上那个昏迷不醒的男人!
是他!就是他!
这个亲手将她从地狱边缘拖出来,又将她锻造成杀人利刃的男人!
这个在荒村笨拙地叫她“阿阮”、承诺“护她”的男人!他统领的“影爪”,沾满了她至亲的鲜血!他收下了那二十万两沾血的银子!
杀了他!现在就杀了他!为沈家满门报仇!
这个念头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瞬间攫住了她所有的理智。她猛地抓起桌上那把曾属于李玄的、锋利的匕首,踉跄着站起身,拖着那条麻木的伤腿,一步步,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走向那个毫无防备的仇人!
“沈姑娘!住手!” 一声低沉急促的喝止,如同惊雷在狭小的屋内炸响。
铁塔般的身影挡住了她的去路。铁鹰不知何时已守在李玄草铺前,布满风霜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痛楚。他手中并无兵器,但那如山岳般的气势,让狂怒中的沈昭也不由得脚步一滞。
“让开!” 沈昭的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眼中只有刻骨的恨意,“铁鹰,你也看到了!账簿为证!他就是下令杀我全家的刽子手!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铁鹰没有让开,他深深地看着沈昭,看着她眼中燃烧的毁灭火焰,缓缓开口,声音沉重如铁:“账簿是真的。主上谕也是真的。但是沈姑娘,你知道月魄是怎么死的吗?”
沈昭握刀的手一颤,血红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铁鹰的目光投向虚空,仿佛穿透了石壁,回到了那个血色弥漫的夜晚:“她不是死在任务目标手里。她是死在…‘惊蛰’的围杀下。不,更准确地说,是死在太子殿下布下的陷阱里,而最终动手的,是奉了陛下密令的‘惊蛰’!”
“什么?!” 沈昭瞳孔骤缩。
“月魄她…在死前,正在追查一笔从户部流出,最终汇入魏王母族陇西李氏的巨额资金。这笔钱,源头最终指向了陛下的内库。” 铁鹰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悲愤,“她快要触及核心了,查到了当年一笔用于‘西苑营造’的款项,实则被挪用来购买了一批极其珍稀、足以致命的宫廷秘药…那批药,最终用在了谁身上,沈姑娘,你应该猜到了。”
云妃!李玄的母亲!那个生下李玄后“血崩而亡”的可怜女人!
铁鹰继续道:“太子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月魄即将查到关键证据的风声。他故意泄露了一个假情报,一个关于魏王勾结外藩、囤积军械的地点,诱使月魄前去探查。那是一个精心布置的死局。而当月魄识破陷阱,浴血杀出重围时,等在外面的,是寒鸦率领的、奉了陛下‘清除隐患、不留活口’密令的‘惊蛰’精锐!”
“月魄很强,强到寒鸦也付出了惨重代价。但陛下要她死,她就必须死。” 铁鹰的声音冰冷刺骨,“殿下事后倾尽全力调查,也只查到太子布局引她入瓮。至于更深层的陛下密令…被抹得干干净净,如同从未存在过。月魄的死,是为了阻止她揭开财政黑幕和云妃娘娘真正的死因!陛下容不下任何可能动摇他统治根基的秘密被深挖!”
沈昭如遭雷击,握刀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皇帝!又是皇帝!为了掩盖自己的肮脏交易和谋杀罪行,他毫不犹豫地清除了月魄这把过于锋利、已经开始反噬主人的刀!
那么沈家呢?沈家的灭门,是否也仅仅是因为父亲无意中接近了某个可怕的真相?李玄…他在这盘棋局里,究竟是执刀者,还是另一把身不由己、被烙印锁住的刀?
巨大的信息冲击让沈昭头痛欲裂,混乱不堪。恨意、悲愤、茫然、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交织在一起,几乎将她淹没。她踉跄着后退,跌坐在冰冷的木椅上,目光空洞地盯着桌上那本摊开的、如同诅咒般的账簿。
一夜无眠,天刚蒙蒙亮,沈昭就收拾好行囊,阖门时最后看了一眼仍昏迷不醒的李玄,这是她守他的最后一次了,从此山高水远,永不相逢。
一路西行,肆虐的黄沙迷得人睁不开眼,蜃楼城白昼如夜,下榻几日来沈昭都没见着几个放晴,一路打听下来今日子时便是收获情报的最佳时机。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子时打更三轮后,沈昭才蹑手蹑脚出门。
幽深曲折的小巷尽头,空气骤然变得粘稠而污浊。白日里紧闭的破败门户,此刻洞开如一张张贪婪的嘴,吞吐着昏黄摇曳的光和形色诡秘的人影。这里便是蜃楼城的心腹之疾,白日销声匿迹,只在夜色最浓时悄然浮出的鬼市。
沈昭裹在一件宽大的玄色粗布袍子里,兜帽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袍子下摆沾染了巷底经年不散的泥泞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腐烂气味,混合着劣质灯油燃烧的焦糊、廉价香粉的甜腻,以及更深层、更顽固的铁锈与尘土气息。这污浊的气味,便是鬼市最贴切的注脚。
她步履无声,像一抹融入阴影的墨迹,在攒动的人头与两旁支起的破烂货摊间穿行。目光如冷泉,无声地扫过那些奇诡的“货物”:装在粗糙陶罐里、在浑浊液体中沉浮的怪异眼球;摊开的、泛着可疑油光的兽皮,边缘处残留着暗褐色的斑点;几排扭曲变形的金属器具,在幽暗光线下闪烁着不祥的暗芒;甚至一个角落里,赫然挂着一盏用人皮绷制的灯笼,薄如蝉翼,透出里面绿幽幽的烛火,映照着摊主麻木而贪婪的脸。
沈昭的视线没有片刻停留。她寻找的不是这些猎奇之物,而是藏在所有污秽与混乱之下,那缕关乎生死的线头——情报贩子“百晓生”。一个据说无所不知,却又无人真正见过其面目的影子。坊间流传,今夜,他会在城隍庙残址现身。
空气愈发滞重,仿佛能拧出水来。远处隐隐传来几声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旋即又被一片粗嘎的讨价还价声和意义不明的低语淹没。沈昭侧身避开一个拖着沉重麻袋、眼神浑浊如死鱼的老者,麻袋一角渗出深色液体,滴落在潮湿的石板上,留下蜿蜒的痕迹。她袖中的手微微收紧,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硬物,那是一枚边缘打磨得极其锋利的蝴蝶镖,是她身份的延伸,也是此刻唯一的倚仗。
空气污浊的鬼市深处,城隍庙废墟如巨兽残骸。确认无人,她迅速将一叠崭新银票放在积满灰尘的供桌上。
“百晓生,”她压低沙哑的嗓音,“你要的价码。我的消息呢?”
话音未落,一股冰冷的警兆猛地窜上她脊椎!
“啧,沈姑娘出手阔绰。”一个慵懒带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清晰得如同毒蛇吐信,“不过…你袖中那几枚‘穿花蝶’,可比这堆废纸值钱多了。”
沈昭血液瞬间冻结!独门暗器的名字被道破!她右臂绷紧,袖中淬毒蝴蝶镖蓄势待发——
然而,就在力量将发的瞬间,一点彻骨的冰凉,带着死亡的坚硬,稳稳抵住了她后颈最脆弱的骨节!冰冷透过衣料,冻结了她所有动作。
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侧过一点头。昏黄摇曳的灯光边缘,一个颀长的墨色身影无声浮现。兜帽遮住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噙着冰冷嘲弄的薄唇。他右手握着一柄幽蓝暗芒的短刀,刀尖稳稳贴在她命门上。左手则随意抛接着两枚边缘锋利的蝴蝶镖——正是她的!
“东西不错,很衬你。”墨鸦的声音带着审视猎物的玩味,“可惜,现在是我的了。”
“你是谁?”沈昭声音因紧绷而沙哑,“百晓生呢?”
墨鸦低笑,轻蔑道:“那只嗅铜臭的老鼠?他太吵,太慢,妨碍主人清净…只好让他永远安静了。”
百晓生死了!绝望与愤怒翻涌,沈昭咬紧下唇尝到腥甜。
墨鸦似乎很欣赏她的反应。刀尖微用力,迫使她前倾。他无声踏前一步,冰冷的、如同初雪落铁的气息瞬间笼罩了她。随着动作,他腰间墨色衣摆下,一物倏然闪现——玄铁令牌!中央深深镌刻着一个古老威严的符号:似敛翅鹰隼,又似倒悬利剑!
沈昭仿佛在哪里见过,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
“看来沈姑娘认得?”墨鸦的声音带着洞悉的残忍快意。他将蝴蝶镖随意抛在银票旁,抵在她颈后的刀尖缓缓下滑,最终稳稳停在她后心要害。姿势如同套住羔羊的脖颈。
“走吧,沈姑娘。”慵懒的腔调里浸透命令与杀机,“我家主人……”他微微停顿,声音压得更低,如同宣告最终判决的耳语:
“——可等你很久了。”
话音落下,油灯的光焰猛地一跳,骤然黯淡。庙内陷入更深的昏暗。唯有颈后与后心的冰冷刀锋,无比清晰地烙印在沈璃每一寸紧绷的神经上。她像被无形的冰霜冻结。
墨鸦不再言语,只是静静站着,享受着她的惊惶。死寂笼罩着破庙。
“走。”他低沉的声音带着终结意味。抵在后心的刀尖向前一送,尖锐的刺痛刺穿皮肤。
这一刺如同解冻的钥匙。沈昭踉跄着迈出第一步,脚步虚浮,走向半塌庙门外吞噬一切的黑暗。
墨鸦如影随形。冰冷的刀尖紧贴后心,腰间玄铁令牌的冷硬轮廓在墨色衣料下若隐若现,每一次闪现都像在她心头烙下新的恐惧印记。黑暗瞬间吞没了两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