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空气带着地窖特有的霉味，凝固在晋王李琛的书房里。烛火跳跃，映着他苍白如纸的上半张脸和深陷的眼窝，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牢牢锁在沈璃身上。蒙面笼于黑袍中，沈昭根本认不出此人乃何方神圣。墨鸦如同一道沉默的阴影，侍立在他身后。
沈昭强压下被引入虎穴的寒意，单刀直入：“二十余年前，那笔买‘雪魄莲心’的巨资，从何而来？”她知道这株传说中的奇药，能续命，却也价值连城，绝非一个失势藩王能轻易负担。
李琛枯瘦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桌面，发出空洞的回响。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声音沙哑却清晰：“西狄金帐王庭。他们的大王子。”他刻意停顿，欣赏着沈昭眼中一闪而逝的惊涛，“至于去向？”
沈昭心跳得直突喉咙，只听得台上这人作了“嘘”声手势，一字一顿道：“楚王、李玄。”心猛地一沉，果然是你，李玄。
李玄，你果然还是选择了你的王位。你宁可通敌卖国，也要这二十万雪花白银买你的精锐，买你的前程，买你的雄途霸业，对吗？
二十余年前我族灭门血案当晚的那场大火，是不是你放的？我族上上下下一百人是不是你杀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的身份？那你还留我干什么？为什么不杀了我？
沈昭拖着沉下来的身子彷徨于蜃楼城的夜色中，该去哪？或许该回家看看了，她心想。
月光惨白，如同倾倒的寒霜，冰冷地铺满了这片焦黑的废墟。风，呜咽着穿过断壁残垣，卷起地上沉积了二十多年的灰烬，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混合着陈年焦糊、腐朽木料和某种若有似无、早已渗入泥土深处的铁锈甜腥味——那是沈昭刻在灵魂深处的、属于亲人的血的味道。
她站在曾经巍峨府邸的正门位置。脚下，是破碎得不成形状的青石门槛，被烈火舔舐得龟裂变形。眼前，是吞噬一切的巨大黑暗轮廓，曾经雕梁画栋、笑语喧哗的沈府，如今只剩下一具庞大而狰狞的骨架，在惨淡的月光下沉默地指向污浊的夜空。残存的几根焦黑巨柱如同巨人断裂的肋骨，支撑着摇摇欲坠的残檐断瓦。空气中，死寂是唯一的语言，沉重得几乎要将人压垮。
二十多年了。这是沈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鼓起全部勇气回到这里。
那场吞噬了一百三十七条性命、将她从云端打入地狱的滔天大火，早已熄灭，只留下这片触目惊心的疮痍，如同永不愈合的伤口，烙刻在大地之上，也烙刻在她的每一寸血肉里。她裹在一身深得近乎墨色的夜行衣中，身形单薄，几乎与这片死寂的废墟融为一体。兜帽下，她的脸苍白如纸，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比当年烈火更炽烈的仇恨与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
今夜的目标，是深埋在这片焦土之下、关于那场血案最核心的线索！
那个血与火的炼狱之夜，除了冲天的火光和绝望的哀嚎，她唯一记住的，是凶手们使用的一种极其罕见、淬有剧毒“牵机引”的独门暗器：形如毒蝎尾钩，三棱带血槽，尾部刻有细微锯齿，江湖人称“黑齿钉”。这种歹毒暗器，据传只出自边陲一个早已销声匿迹的杀手组织之手。
而就在不久前，她付出巨大代价，从情报网的一个濒死边缘人口中，榨出了一个模糊却指向此地的线索：沈家大火后，清理废墟的杂役中，有一个哑巴老仆，姓孙。此人并非沈府旧人，是火灾前几日才被管家临时招来做粗活的。
大火那晚，他因住在最偏僻的下人房角落，侥幸未被波及，但也吓破了胆，从此再不能言语。
最关键的线索是：据说这哑仆在清理断井旁的废墟时，曾偷偷藏起了一样“带钩子的、冰冷硌手的小铁器”，用破布裹了，塞进了他睡觉的灶膛灰烬深处！那口断井，就在沈府后厨附近！
“黑齿钉”！这几乎是唯一的、最直接的物证！甚至可能残留着凶手的痕迹或“牵机引”的毒源！
沈昭深吸一口气，冰冷的、带着浓重焦朽和尘土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刺得她喉头发痛。她像一只灵巧而警惕的猫，避开地上纵横交错的焦木和尖锐的瓦砾，无声地潜入这片巨大的死亡迷宫。每一步踏下，都仿佛踩在亲人尚未冷却的尸骨上，尖锐的痛苦与滔天的恨意交织翻涌，几乎要将她撕裂。断壁残垣间，昔日熟悉的景象在记忆中疯狂闪回：父亲在廊下抚琴的侧影，母亲在花丛边温柔的笑语，弟妹们追逐嬉闹的欢声……最终，都被那吞噬一切的烈焰和凄厉的惨叫无情覆盖、粉碎！
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凭着模糊的记忆，穿过已成瓦砾堆的前厅，绕过几根斜插着的、如同怪兽獠牙般的巨大焦黑房梁，终于抵达了后厨所在的区域。这里损毁更为严重，几乎被夷为平地，只有半堵熏得漆黑的断墙和一口被落石砸塌了半边、布满青苔和污垢的石井，还昭示着曾经的位置。
那哑仆栖身的简陋窝棚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片比其他地方稍显平整的焦黑空地和一个塌了大半、被烟尘覆盖的土灶台。
沈昭的心跳骤然加速，如同密集的鼓点撞击着胸腔。她蹲下身，目光如炬，仔细扫视着灶台周围。灶膛口被坍塌的土块和厚厚的灰烬堵塞了大半。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开始清理。焦黑的土块、碎裂的瓦片、早已碳化的木屑……每一寸挪动都激起呛人的灰尘。指尖很快变得漆黑，被粗糙的颗粒磨得生疼，但她毫不在意。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逝，只有她清理灰烬时发出的细微“簌簌”声，以及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心跳声。
突然！
她的指尖在厚厚的、冰冷的灰烬深处，触碰到一个硬物！不是石头，也不是木炭！那触感冰冷、坚硬，带着金属特有的棱角！
沈昭的动作瞬间凝滞！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停止了流动。她摒住几乎要破口而出的呼吸，指尖带着难以抑制的细微颤抖，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拨开覆盖其上的最后一层灰烬。
月光穿过残破的屋顶间隙，吝啬地投下一缕微弱的光。
显露出来的，是一个用早已看不出原色的、被烟火熏烤得焦硬发脆的粗麻布紧紧包裹的长条形物件！约莫一尺来长，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灶灰之中，如同一个沉睡多年的、带着血腥秘密的棺椁。
找到了！
沈昭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挣脱束缚！她伸出双手，指尖因为激动而冰凉，如同捧着世间最脆弱也最危险的珍宝，小心翼翼地将那布包捧了出来。布包的触感粗糙而冰冷，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阴森感。
她将布包轻轻放在旁边一块相对平整的断石上。夜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她颤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充满恐惧的决绝，开始一层层地解开那早已板结发硬的麻布。
布条发出细微的碎裂声，簌簌落下。
月光下，显露出来的东西，让沈璃瞬间忘记了呼吸，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那是一排！
整整七枚！
乌沉沉的金属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死寂的哑光，形如弯曲的毒蝎尾钩，棱角狰狞，三道深深的、令人心悸的血槽如同地狱的裂口！尾部那细微却无比凶戾的锯齿，在月华下闪烁着森然寒芒！
黑齿钉！
正是灭门之夜夺走她至亲性命的凶器！
更让她目眦欲裂的是，其中三枚的棱角缝隙里，还顽固地残留着早已氧化发黑、凝结成块、却依旧刺目惊心的——暗褐色污迹！那是二十多年前，她亲人身上流淌出来的、尚未冷却的血！
巨大的悲恸和滔天的恨意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淹没了她！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泪水模糊了视线，喉头涌上腥甜的铁锈味。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发出崩溃的嘶吼。
就在这时！
一个极其轻微、如同枯叶摩擦的“窸窣”声，毫无征兆地从断井残骸的阴影深处传来！
沈昭全身的寒毛瞬间倒竖！所有沉浸在巨大情绪中的感官被致命的警兆强行拉回！她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刺向声音来源！
只见井轱辘那半截残破的木架后面，一个佝偻、瘦小得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正惊恐地试图向后缩去！
那是一个须发皆白、满面沟壑、穿着破烂不堪的老者。他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干瘪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正是那个幸存的哑仆，孙老头！
他显然一直藏匿在这片废墟的某个角落，目睹了沈昭找到凶器的全过程！此刻被发现，恐惧让他如同受惊的兔子！
“别怕！”沈璃压低声音急道，试图安抚，“我是沈家的人！告诉我，那晚……”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那哑仆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她手中的黑齿钉，脸上的恐惧骤然扭曲成一种近乎疯狂的惊骇！他枯枝般的手指颤抖地指向那排凶器，又猛地指向沈昭身后那半堵断墙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嗬”的、如同被扼住脖子的急促气流声，仿佛想要拼命嘶喊什么！
沈昭心头警铃大作！不是冲她！哑仆指的方向是……身后！
她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向侧面猛扑！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利器入肉声，带着粘稠的血肉撕裂感，在她刚才蹲伏的位置炸响！
她狼狈地翻滚在地，碎石和焦木硌得生疼。在翻滚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令她血液彻底凝固、心脏几乎停跳的一幕：
一道几乎与浓稠夜色完全融为一体的墨色身影，如同从地狱最深处爬出的索命恶鬼，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断墙的阴影之上！他手中那柄熟悉的、流动着幽蓝暗芒的短刀，此刻正精准无比地、深深地刺入了——
哑仆孙老头那因极度惊恐和试图示警而大张的、布满皱纹的咽喉！
孙老头的嗬嗬声戛然而止。他凸出的眼球里充满了无法置信的绝望，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软软地瘫倒在地，枯瘦的头颅无力地歪向一旁，正对着沈璃的方向。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甜腥味的液体，瞬间从他颈间恐怖的创口喷涌而出，溅落在冰冷的焦土上，也溅上了几步之外、散落在地沾染着亲人旧血的冰冷“黑齿钉”！
墨鸦！
他来了！如同跗骨之蛆！在这个她距离血案真相最近、刚刚抓住一缕微弱线索的致命时刻！
墨鸦缓缓抽回短刀，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烟火气，如同只是拂去一片尘埃。幽蓝的刀刃上，一滴粘稠的鲜血沿着锋利的刃口缓缓滑落，在月光下折射出妖异的光芒。他甚至没有看地上还在微微抽搐的孙老头尸体一眼，那双冰冷的、如同深渊寒潭般的眼睛，透过兜帽的阴影，精准地、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玩味，牢牢锁定了刚刚从地上撑起身、浑身沾满尘土和孙老头溅出的温热鲜血、脸色惨白如鬼的沈璃。
夜风呜咽，卷起地上的灰烬和血腥气。惨白的月光下，墨鸦投在残墙上的影子巨大而扭曲，如同择人而噬的妖魔。刚刚燃起的、关于血案真相的微弱希望，连同哑仆孙老头那未能出口的关键信息，就在这冰冷的刀锋下，在她眼前，被无情地、彻底地斩断、扼杀！
废墟死寂，唯有血腥味无声弥漫，宣告着又一次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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