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的钟声穿透薄雾,回荡在宫阙之上。沈砚青立在朝臣队列中,指尖因寒意微微发颤,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丹陛之下——萧策一身朝服,身姿挺拔如松,昨日那身银甲的凌厉被敛去,只余下沉稳。
“镇国将军萧策,平定北境,拓土三千里,护我大靖子民无虞,功高盖世!”内侍尖细的嗓音划破寂静,“朕今日下旨,封萧策为‘靖北王’,赐金印紫绶,食邑三千户,允开府建牙!”
满朝哗然。
外姓封王,自开国以来便是罕事。沈砚青握着朝笏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他抬眼望向龙椅上的帝王,又迅速落回萧策身上——那人正躬身接旨,背影笔直,听不出喜怒。
退朝时,朝臣们簇拥着萧策道贺,语气温顺又带着敬畏。萧策一一应着,目光却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沈砚青身上。沈砚青错开视线,转身便走。
“砚青!”萧策拨开人群追上来,在宫道转角拉住他的手腕,“你等等。”
沈砚青抽回手,指尖冰凉:“恭喜王爷。”
这声“王爷”,叫得萧策心头一沉。他蹙眉道:“你我之间,何必用这称呼?”
“君臣有别。”沈砚青垂眸,长长的睫毛掩住眼底情绪,“将军……王爷如今身份尊贵,臣不敢失了礼数。”
萧策看着他疏离的模样,忽然想起出征前那个雪夜。那时沈砚青也是病着,却固执地站在城门口等他,塞给他一个暖手炉,红着眼眶说“我等你回来”。如今他回来了,还得了至高无上的封赏,两人之间却隔了层看不见的墙。
“砚青,”萧策放软了声音,“这王爵于我而言,不及你半分重要。”
沈砚青抬眸看他,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王爷说笑了。北境未定,王爷身负皇恩,当以国事为重。”
他顿了顿,又道:“臣身子不适,先行告退。”
说罢,不等萧策回应,便转身快步离去。青灰色的官袍在宫道上掠过,背影清瘦,竟带着几分仓促的逃离。
萧策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握紧了拳。他知道沈砚青在担心什么。外姓封王,自古便是帝王心头的一根刺。今日恩宠无双,明日或许便是雷霆之怒。沈砚青一向通透,定是怕他功高震主,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几日后,靖北王府落成,萧策却没搬进去,依旧住在原来的将军府。他每日照旧去御史台找沈砚青,带着亲手熬的汤药,或是从北地带回的暖石,仿佛那王爵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虚名。
沈砚青起初还拒人于千里之外,可萧策总有办法赖着不走。他会抢过他手里的卷宗帮忙批注,会在他咳得厉害时强硬地灌他喝药,会在深夜守在他书房外,直到他熄灯歇息才离开。
这日,沈砚青处理完一桩贪腐案,已是深夜。他走出御史台,见萧策竟还站在门廊下等他,身上落了层薄霜。
“你怎么还在这?”沈砚青皱眉,“王府那边……”
“王府太空。”萧策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从怀里掏出个温热的手炉塞进他怀里,“还是这边热闹些。”
沈砚青握着暖烘烘的手炉,看着他鼻尖的薄红,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他沉默片刻,低声道:“随我来。”
他带着萧策回了自己的住处。那是处不大的宅院,院里种着几株梅树,此刻正含着花苞。进屋后,沈砚青取了件厚实的披风给萧策披上,又倒了杯热茶。
“王爷可知,外姓封王意味着什么?”沈砚青坐在他对面,目光沉静,“自古功高盖主者,鲜有善终。”
“我知道。”萧策喝了口茶,暖意驱散了寒气,“可我若不受这王爵,北境刚降的部族会不安,朝中宵小也会趁机生事。”他看向沈砚青,眼神坦诚,“我受这王爵,不是为了权势,是为了让你能安稳些。”
沈砚青一怔。
“北境已定,我便向陛下请辞兵权。”萧策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到时候,我就守着这王爷的空名头,在你这宅院旁买个小院子住下,每日看你批卷宗、喝药,好不好?”
窗外的风卷着残雪掠过梅枝,发出簌簌轻响。沈砚青望着萧策,这人刚从尸山血海里挣得泼天富贵,却轻描淡写地说要舍弃兵权,只为守在自己身边。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很轻,却像冰雪初融,漾开在眼底:“王爷千金之躯,怎好屈居陋巷?”
萧策见他笑了,心头一松,也跟着笑起来,露出点少年般的憨态:“只要能在你身边,住哪里都好。”
沈砚青没再反驳,只是起身取了副新的茶具,重新沏了茶。茶香袅袅升起,混着窗外若有似无的梅香,在屋里弥漫开来。
他知道,前路或许依旧有风雨。可只要身边这人在,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似乎也敢陪他一起闯一闯了。萧策请辞兵权的折子递上去时,朝野又是一阵波澜。有人赞他功成不居,也有人暗忖他是否另有图谋,更有好事者将目光投向了御史台,揣测这位新封的靖北王与病弱的沈御史之间,究竟藏着怎样的牵绊。
沈砚青对此始终沉默。他照旧批卷宗、理朝政,只是案头的汤药旁,时常会多出一碟切好的蜜饯——那是萧策寻来的,据说能压下药的苦涩。偶尔萧策来寻他,两人便在书房相对而坐,一个看卷宗,一个磨墨,间或说上几句话,也多是关于公务,却自有一种旁人插不进的安宁。
帝王对萧策的请辞迟迟未批。这日午后,沈砚青被召至御书房,帝王看着他,忽然笑道:“沈爱卿,你说萧策这折子,朕该准吗?”
沈砚青垂眸:“王爷心意已决,陛下圣明,自有考量。”
“朕倒觉得,他这是为了你。”帝王放下朱笔,语气带着几分玩味,“当年他执意要去北境,也是怕你在京中受牵连。如今北境安定,他便想卸下兵权,守着你过安稳日子,倒是个长情的。”
沈砚青指尖微颤,面上却依旧平静:“陛下多虑了。臣与王爷,不过是旧识。”
“旧识?”帝王轻笑,“那他何必在边关打了胜仗,第一件事就是托人打听你的近况?何必放着王府不住,偏要日日往你这御史台跑?沈爱卿,你这病弱的身子,可瞒不过朕的眼睛,更瞒不过他那颗心。”
沈砚青低头,没再说话。
离开御书房时,夕阳正斜斜地照在宫墙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萧策竟候在宫门外,见他出来,立刻迎上前:“陛下留你这么久,说了什么?”
“没什么。”沈砚青避开他的目光,“只是问了些公务。”
萧策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忽然道:“是不是为了兵权的事?”
沈砚青脚步一顿,抬眸看他。萧策眼底没有焦虑,只有坦然:“砚青,你放心。无论陛下准不准,我都不会让你再受半分委屈。当年我走得急,没能护着你,往后,我不会再让你独自面对这些风雨。”
他说得认真,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脸上,将那道从眉骨延伸至下颌的浅疤衬得格外清晰——那是三年前一场恶战留下的,据说当时他昏迷了三日三夜,醒来第一件事,便是问身边的亲兵,京中沈御史的身子是否安好。
沈砚青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软。他别开脸,声音低低的:“谁要你护着。”
萧策却笑了,伸手想去碰他的发,又怕唐突,半路转了个弯,只替他拢了拢被风吹乱的衣襟:“天晚了,我送你回去。”
回去的路上,两人并肩走着,谁都没说话。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车厢里暖炉烧得正旺,映着沈砚青微微泛红的耳尖。
几日后,帝王的旨意终于下来了——准了萧策的请辞,却也并未完全收回他的兵权,只让他保留了部分护卫,镇守京畿,名义上仍挂着靖北王的头衔,却不必再涉足朝堂纷争。
旨意下来那天,萧策第一时间跑到沈砚青的宅院。彼时沈砚青正在院里看梅,光秃秃的枝桠上,花苞已鼓胀了些,透着点将开未开的娇憨。
“砚青,你看!”萧策扬着手里的圣旨,笑得像个得了糖的孩子,“陛下准了!”
沈砚青转过身,看着他眼底的亮,嘴角也忍不住弯了弯:“恭喜王爷。”
这声“王爷”依旧带着疏离,可语气里的柔和,却瞒不过萧策。他走上前,站在他面前,距离很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混着梅枝的清冽。
“以后,不用再称王爷了。”萧策低声说,“叫我萧策,像从前一样。”
沈砚青睫毛颤了颤,没应声,却也没反驳。
萧策便当他默许了,心里甜丝丝的,像喝了蜜。他转头看向那株梅树:“再过几日,该开花了。到时候,我搬张躺椅来,陪你在院里晒太阳看梅花,好不好?”
沈砚青看着他,忽然道:“你那王府,当真不住了?”
“不住。”萧策说得干脆,“太大,太空,不如你这小院暖和。”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已让人在你这院墙外修了处宅子,不大,就两间房,往后……也好常来走动。”
沈砚青看着他,眼底的笑意渐渐深了些,像融了冰雪的春水:“随你。”
这两个字很轻,却让萧策的心瞬间落了地。他知道,沈砚青这是真的接纳他了。
北风依旧呼啸,可院角的梅枝上,花苞却在悄悄积蓄着力量,只待一个回暖的日子,便要轰轰烈烈地绽放。就像他和沈砚青之间的情谊,隔了三年风沙,经了世事浮沉,终究还是在岁月里扎了根,要在往后的日子里,慢慢开出花来。
往后的路还长,他有的是时间,陪着他慢慢养病,陪着他看遍四季更迭,将那些错过的时光,一点一点,都补回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