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卷着碎雪,敲打着御史台的窗棂。沈砚青刚校完一份漕运账册,青禾便捧着个明黄的卷轴进来,脸色有些发白:“大人,宫里……宫里来人了,说是陛下的旨意。”
沈砚青心头微沉,起身整理好衣冠,对着传旨太监叩首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御史大夫沈砚青年高德劭,清正廉明,今特将安乐公主指婚于沈爱卿,择正月十六完婚。望沈爱卿不负圣恩,善待公主。钦此。”
太监尖细的声音在静室里回荡,沈砚青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手里的圣旨烫得像火。他维持着叩拜的姿势,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稳住声音:“臣……领旨谢恩。”
送走传旨太监,青禾急得眼圈发红:“大人,这可如何是好?公主金枝玉叶,怎会……”
沈砚青没说话,只缓步走到窗前。雪又下大了,纷纷扬扬的,将天地都染成一片白。他想起昨日萧策还在院里,指着那株含苞的梅树说:“等开了花,我便去求陛下,让他允我常来陪你。”
那时他虽没应声,心里却悄悄盼着。可如今……
门“砰”地被推开,萧策一身寒气闯进来,肩上落满了雪。他显然也得了消息,眼底翻涌着惊怒,见了沈砚青,声音都在发颤:“砚青,那旨意……是真的?”
沈砚青转过身,脸色比窗外的雪还要白:“是真的。君无戏言。”
“陛下怎能如此!”萧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他明知道……”他想说“明知道我心悦你”,却在看到沈砚青平静的眼神时,将话咽了回去。那平静底下,是深不见底的无奈,像一把钝刀,割得他心口生疼。
“萧策,”沈砚青轻声道,“我是臣子。”
“臣子就该任人摆布吗?”萧策上前一步,想去拉他的手,又怕碰碎了他,“那公主骄纵成性,你嫁过去……”他顿了顿,才艰难地吐出“嫁”字,喉间像堵了块石头,“你身子如何禁得住?”
沈砚青别开眼,望着窗外飘落的雪:“公主身份尊贵,臣自会谨守本分。”
“我去求陛下!”萧策转身就要走,“我去告诉他,我愿交还王爵,只求他收回成命!”
“站住。”沈砚青叫住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若去了,便是抗旨。届时不仅救不了我,反倒会连累你自己。萧策,你才刚卸下兵权,不能再出事。”
萧策僵在原地,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耸动。他知道沈砚青说得对,帝王心思难测,他如今虽挂着靖北王的头衔,却已是无兵无权的闲散人,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可他怎能眼睁睁看着沈砚青跳进那看似风光、实则深不见底的公主府?
“砚青……”萧策的声音哽咽了,“我舍不得。”
沈砚青的眼眶瞬间红了。他何尝舍得?这三年来,支撑着他熬过那些咳血的夜晚、熬过那些孤灯相伴的寒夜的,便是等他回来的念头。如今人回来了,却要隔着一道宫墙,隔着一场荒唐的婚事,再难靠近。
他走上前,第一次主动伸手,轻轻碰了碰萧策的后背。那道曾经宽阔坚实的脊梁,此刻却绷得像张紧弦的弓。
“萧策,”他的声音很轻,带着泪意,“忘了我吧。”
“我忘不了!”萧策猛地转过身,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沈砚青,我在边关九死一生,就是为了回来见你!你让我忘了你?我做不到!”
他的眼睛红得吓人,里面翻涌着痛苦和绝望,像头困在绝境里的狼。沈砚青看着他,心口像是被生生剜去一块,疼得喘不过气。
“那你想让我怎么办?”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抗旨吗?株连九族吗?萧策,我不能连累沈家,更不能连累你!”
两人对视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都倔强地不肯落下。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温暖都掩埋。
萧策慢慢松开手,指尖颤抖地拂过他手腕上被捏出的红痕,声音低哑得像破锣:“我去见陛下。不是去抗旨,是去求他。”
沈砚青刚想阻止,却见他眼底闪过一丝决绝:“我求他,换个人。若陛下执意要联姻,我……我愿以靖北王的身份,尚主。”
尚主,便是娶公主为妻。以他外姓王的身份,尚主虽不算合规矩,却也并非不可。只是那样一来,他便成了皇室的驸马,与沈砚青之间,更是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沈砚青浑身一震,看着萧策苍白却坚定的脸,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你疯了……”
“我没疯。”萧策抬手,用指腹轻轻擦去他的泪,动作温柔得不像话,“只要能让你留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只要能让你平安,怎样都好。”
他笑了笑,眼底却满是苦涩:“至少这样,我还能以亲戚的名义,偶尔去看看你。看你有没有按时喝药,看你是不是又熬夜……”
沈砚青别过头,泪水汹涌而出。他知道萧策的性子,一旦决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也知道,这是眼下能想到的、唯一能让他避开那桩婚事的办法。
可他宁愿嫁入公主府,也不愿萧策为了他,毁掉自己的一生。
雪还在下,落在两人的肩头,带来刺骨的寒意。沈砚青望着萧策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风雪里,缓缓蹲下身,捂住嘴,压抑的哭声终于从指缝间溢出,混着窗外的风雪,碎得不成样子。
这场突如其来的赐婚,像一场漫天大雪,将他们刚刚回暖的牵绊,又冻成了坚冰。前路漫漫,谁也不知道,这场风雪过后,他们是否还能再见到春暖花开。萧策去了御书房,一待便是三个时辰。
沈砚青在御史台的书房里枯坐,炭火明明灭灭,映着他苍白如纸的脸。青禾几次想劝他喝药,都被他无声地摆手拦下。他望着窗外纷飞的雪,心像被悬在冰棱上,每一刻都在往下坠。
直到暮色四合,萧策才回来。他身上的雪化了大半,衣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脸色比出去时还要难看,眼底的红血丝密密麻麻,像是熬了几个通宵。
“怎么样?”沈砚青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一阵眩晕袭来,他踉跄了一下,扶住了桌沿。
萧策快步上前扶住他,掌心的凉意透过衣料传来。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陛下……准了。”
沈砚青的心狠狠一沉,像坠入了冰窖。他看着萧策,嘴唇动了动,却问不出那句“你还好吗”。
“陛下说,”萧策艰难地继续,“念在我平定北境有功,特许我尚安乐公主。婚期……与你原定的一样,正月十六。”
一样的日子。仿佛是命运的嘲讽,一个本该属于沈砚青的婚期,如今换了主角,却依旧将他们牢牢捆在这场荒唐的戏码里。
沈砚青闭上眼,长长的睫毛上沾了层湿意。他挣开萧策的手,后退一步,低声道:“恭喜王爷。”
这声“恭喜”,比任何指责都让萧策难受。他想解释,想说这是唯一的办法,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下无力。他确实保住了沈砚青,却也亲手将自己推进了另一个牢笼。
“砚青,”他哑着嗓子,“别这样对我。”
沈砚青没看他,只是转过身,望着案上那碗早已凉透的汤药:“天色晚了,王爷该回府准备婚事了。”
萧策看着他清瘦的背影,那背影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绝。他知道,沈砚青这是在赶他走。也是,从今往后,他们一个是御史大夫,一个是皇室驸马,靖北王的身份再加上公主的夫婿,两人之间隔着的,何止是一道宫墙。
“我……”萧策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叹息,“你按时喝药,别熬夜。”
他转身离开,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门“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沈砚青猛地捂住胸口,剧烈的咳嗽不受控制地涌上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他咳得弯下腰,锦帕上很快又染上刺目的红,像雪地里绽开的血梅,触目惊心。
“大人!”青禾慌忙上前拍他的背,眼泪直流,“您别这样,会熬坏身子的!”
沈砚青咳了许久才缓过来,他抬起头,眼底一片通红,却死死咬着唇,没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婚期一天天近了,京城里张灯结彩,处处透着喜庆,只有沈砚青的小院和萧策的将军府,一片沉寂。
萧策没来过御史台,沈砚青也没踏出过小院半步。两人像是约定好了一般,刻意避开所有可能相遇的机会,却又在每个深夜,被同一份思念折磨得无法入眠。
萧策会对着北地带回的暖石发呆,想起沈砚青握着石头时微凉的指尖;沈砚青会看着案上那枚萧策雕的玉佩,想起他蹲在自己面前,说“以后我守着你喝药”的模样。
正月十五,元宵。
沈砚青难得没有看卷宗,只是坐在窗前,看着院里那株终于绽放的红梅。雪压枝头,梅香清冽,倒有几分过年的意思。
青禾端来一碗汤圆,轻声道:“大人,吃点吧。明日……明日王爷就要大婚了。”
沈砚青拿起勺子,舀了一颗汤圆,刚要送进嘴里,院外忽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手一顿,汤圆落回碗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门被推开,萧策站在门口,身上落着雪,手里提着个食盒。他没穿朝服,只着一身素色锦袍,衬得脸色愈发苍白。
“我来送样东西。”他走进来,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一小罐炖得浓稠的燕窝,“北地带来的,据说对身子好。”
沈砚青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萧策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又快速移开,落在那株红梅上:“花开得很好。”
“嗯。”沈砚青低低应了一声。
两人相对无言,空气里弥漫着尴尬的沉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爆竹声,提醒着他们明日的婚期。
“我该走了。”萧策合上食盒,起身时,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沈砚青放在桌上的手。
那触感像电流般窜过,两人同时缩回手。
萧策走到门口,忽然停下脚步,背对着他,声音很轻:“砚青,若有来生……”
他没说完,便大步走进了风雪里。
沈砚青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缓缓伸出手,指尖还残留着他的温度。他望着那碗凉透的汤圆,忽然拿起桌上的燕窝,一口一口地喝着。燕窝很甜,可他却尝出了满嘴的苦涩。
窗外的爆竹声越来越响,烟花在夜空里炸开,绚烂夺目。沈砚青站起身,走到院里,仰起头看着那片璀璨的烟火。
雪花落在他脸上,冰凉刺骨。他轻轻抬手,抚摸着胸口那枚玉佩,低声道:“萧策,新婚快乐。”
声音被风吹散,隐没在漫天烟火里。
明日之后,他是朝堂上的沈御史,他是皇室的靖北王驸马。他们之间,隔着宫墙,隔着礼法,隔着一场永远无法言说的心意。
只是不知在往后的漫长岁月里,某个飘雪的夜晚,他们是否还会想起,曾有过一个元宵,两株红梅,和一段被风雪掩埋的牵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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