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得小心,孟时清不知道该怎么答才能让气氛不要太尴尬。
“……刚不是说了么,闻多了就腻了。”他敛了笑,被子覆盖住的手心微微发烫。
谢云阑想说什么,被他打断:“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惹出过许多事,倒是给你添麻烦了。”
“听昌含说,你小时候在丞相府里也是那样调皮。”谢云阑说,“怎么后来没听过你闹腾了?”
孟时清掀起眼皮:“你难道指望我坐着轮椅去掏鸟窝么?谢将军也太看得起我了。”
谢云阑静了静,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良久才开口:“抱歉。”
他们又没人说话了,只能听见衣服布料来回摩擦时,窸窸窣窣的响动。
“当年的事,是我一时不察,到底少年心气,又事务繁忙,没有来得及和你道歉。”
无数次站在不远处望向孟时清的住处,那一句“对不起”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在心底回响了千千万万次,最后却仅仅是垂下眼帘。
谢云阑少年时被捧得太高,因为身份地位,从小就是众星捧月的存在,虽然在学堂成绩偏中等,却成为了老师最喜欢的学生,因此没尝过什么苦头。
就连他少年时期最怕的父亲,也只对他和人品要求严苛,其余方面丝毫不加管教,要什么给什么,生怕在物质和精神上委屈了他。
心高气傲,少年时的谢云阑是不屑于关注外界的。
他只知道,做人有做人的准则,不可犯错。
答应了别人的事要完成,说过的话就要做到。
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若是犯下大错,应当如何弥补。
十五岁的谢云阑,在最清高冷傲的那一年,眼睁睁看着孟时清在自己面前跌落马背。
那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意识到,原来意外是随时随地都会发生的。
没有人可以做到一辈子正确,他父亲是这样,他也是。
可这方面经历的空白让他无措,又恰好事务繁多,他半推半就逃避了两天,终于在第三天,狠下心逼迫自己来到孟时清身前。
良久的沉默,那一句道歉迟迟没有说出口,眼前的人忽然无知无畏地笑起来,闲聊几句便略过了这个话题。
没有索要道歉,也没有提过原谅。
两人心照不宣地相处几天,孟时清便离开沙场回了京城。
马车的背影几乎成了谢云阑连续几年的梦魇,梦境里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有一辆马车,始终坚定地、无可挽回地朝着梦境的边缘驶去。
谢云阑在那之前,不明白为何有人会因一件事耿耿于怀,几个月,几年,甚至一辈子。
可他到现在都没有走出来。
他一想起那件事,还是会生气,会心疼,会后悔。
气当年的自己,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一句道歉在每一次刀光血刃生死一线时压在唇边,和老师当年的嘱托一起,成了支撑他无数次寻找生命曙光的理由。
好不容易回了京城,有意无意和孟时清几次碰面,这人却装作不认识自己,仿佛当年的事就像时间里的尘埃,早已被长风从缝隙中无情吹散。
始终在意的只有谢云阑。被困在当年无法脱身的只有谢云阑。
他最初所求,不过是用一句道歉,换一句原谅,好让自己良心有所安身。
后来经历无数次生离死别,战场上许多弟兄不得不牺牲,战况焦灼,无数次站在城楼上远远眺望一望无际的沙河,救兵和粮草永远是没有身影的,血光和尸骨是漫山遍野的。
父亲说过,身后是祖国无数家庭,是多少鲜血与生命。沉甸甸的责任压在年仅二十岁的谢云阑肩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在最难捱的时候,谢云阑也曾想过放弃。
他在乎的从来不是祖国山河,皇上听信官宦之言,早已对他忌惮无边,正值战争紧要关头也敢放任军饷被贪污。
这样的江山不守也罢。
可父亲的教诲在耳边如同魔咒般回荡,老师临死前的殷殷嘱托仍被封存在心底。
还有那一句道歉,始终没来得及被那人听见。
父亲和老师成了逼迫支撑的稻草,掩不住血光。
未曾出口的道歉反而成了绝望中唯一想要抓住的东西。谢云阑在情绪最极端时,甚至怨恨,怨孟时清,也怨恨他自己。
恨它们让自己留有遗憾,不能就这样无牵无挂地离开。
那些愧疚、自责,乃至怨恨,在不知不觉中变了模样,执念成了更深更难以窥测的**。
谢云阑自己也不知道这些改变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当他意识到的时候,早已抑制不住地冲破天际,立根十几层地底,长风不破。
孟时清对他而言是特殊的,是所有他接触过的人和物当中最特殊的那个。
他所有的愧疚、牵挂、执念皆因他而起,所有的怨恨、无畏也冲他而去。
汹涌的感情潮水一般起落,在生死间徘徊,最终烙下了磨灭不去的印记。
谢云阑的情绪无处可去,在思虑时冲撞,扰乱心神,最后流露出来,望向这个心心念念的人时,却只剩下温和。
所有的阴暗被埋藏在心脏背面,那里有千万条血管交织相连,将它们紧紧捆缚。
每当孟时清看向他时,那些阴暗就会一点点爬出来,蔓上心头,想要将这人也从风光霁月的表象里拉出来,同他一道坠入深渊。
可当孟时清真的维持不住笑容,露出痛苦和迷茫时,谢云阑的心脏又会钝痛,被不轻不重地揉摁千百下。
那是对他的一种折磨。一颦一笑都是来自孟时清的折磨,是来自深渊的手,要抓住他,拢住他,杀了他。
谢云阑早就深陷其中,他浑身脏污,见不得一点光明。他以折磨自己为乐,故意靠近,逗弄,任由脏污一点点沾上孟时清的衣角。
他身上的白衣遮不住污泥,孟时清毫无顾忌,反倒一尘不染、干干净净,一切的无序与脏污都近不了身。
正如现在这样,清澈透明的双眼,在昏暗的光线下毫无保留地注视着他。
这人笑了,他又笑了,谢云阑知道,这人的笑只是为了掩盖背后的痛苦,笑容越灿烂,背后的伤痛也就越深,他看着看着,心脏也就越疼。
孟时清笑得格外真诚,对他说:“你果然还在纠结那件事。”
语气听不出多少开心。
“嗯。”谢云阑克制住自己想要亲上去的念头,移开视线,“那你原谅我了么?”
“我从来没生过你的气啊。”孟时清歪了歪头,“我说过,那次是我没有坐稳,不怪你的。”
连让他道歉的机会都不肯给。
谢云阑低声说:“可我后悔了七年,如今年关已过,便是八年整了。”
孟时清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若是在他确认自己的心意之前听到这些,他恐怕会松一口气,然后大大咧咧安慰一顿,觉得两人的关系经此一事必定能更加牢固,也更加信任。
可如今……
他有些头疼,险些脱口而出“只有后悔么”,可对上谢云阑深邃的目光,他又改了口,只说:“没想到你这么细心。现在你既然已经找到了治腿的方法,就不用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反正我不在乎这些东西。”
真的不在乎么。
孟时清闭上眼时,脑海里浮现出的是他刚回京城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那两个月,差点绝食,什么都不想做,不想动弹,不想别人碰自己,可又连翻身起床的力气都没有。
他在阳光找不到的角落里偷偷抹眼泪,后来不想哭了,觉得没意思,就连情绪的发泄也省了,偶尔醒来时一度觉得自己要么就饿死在这里。
两个月后,并非他想通了,而是他被梦魇缠上了。
他和常涂年重新取得了联系,知道了自己和宁王的父子关系,从那以后为自己定下目标,要活着,至少在真相大白前用力活着。
要证明给所有人看到,他的父亲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他也没有。
小时候随口提过一句,长大后要当个君子,那他就去实现它。
因为实在是没有别的可以作为需要他活着的理由了。
可这些孟时清想说,又说不出口。
连丞相府最亲近的长辈也只知道,他在房间里自闭的两个月心情不好,一出门就恢复了阳光开朗的模样。
二元和三元也是那时候才被挑出来跟着他的,一个推轮椅,一个负责日常逗他笑。
没有一个人知道孟时清内心的真实想法,连谢云阑也仅仅是因为和孟时清目的相同,才比旁人了解得多了一些。
只不过谢云阑确实是个君子,从来以礼待人,就算孟时清说了这些不为人知的事,也不会被理解。
甚至可能将对方越推越远。
虽然孟时清的确不想让他继续靠近了,但主动把这人推远,他还是有点下不去手。
他看了谢云阑好一会儿,又想起来,之前两人第一次坦白时,还不知道对方也在查宁王的案件。
那时谢云阑对他说,若是不想笑就不用笑了。
孟时清也确实尝试过放松下来,可他后来发现,做不到。
谢云阑不完全相信他,他也是。
他们只是,短暂地合作而已。
孟时清心底泛起酸疼,偏开头,才发现谢云阑也已经许久没有开口了。
他问:“你后悔的是什么?”
后悔那次故意吓我,还是后悔认识我,给你带来了这么重的负担。
“后悔当时没当面和你说过一声道歉。”谢云阑低低地说,说完又轻笑起来,“但有时候又会庆幸。”
孟时清有点听不懂,蹙眉看着他。
“罢了,这些以后再说。”谢云阑将药油收起来,把膏药贴在穴位上,“时间不早了,你早点睡,晚上贴膏药的地方可能会发烫,手不要去碰,等明天天亮之后把膏药撕了就行。”
孟时清点点头,突然特别希望谢云阑能像之前那样,借着逗弄的名义,制造点若即若离的暧昧。
但谢云阑没有,他带走了药油,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床沿的温度冷却下来,一点都没有残留。
孟时清伸手在床沿碰了碰,回过神后,触电一般缩回手,心跳一下子变得剧烈。
他摸向毫无知觉的小腿,关节往下被药油弄得光滑锃亮,月光亮晶晶的,指腹蹭过,滑得简直发腻。
孟时清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他好像只是想要……让谢云阑抱一下自己。
(哭)好吧,事业线和感情线,好像还是事业线最顺利哈,感情线要有波折了,马上表白~
表白之后还有新的暧昧期[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后悔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