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后,京城里多了未开的花苞和翠绿的新芽,一到街上,花枝从高墙别院里弯折出来,挂着露珠。
孟时清坐着马车,车厢里的帘子晃晃悠悠停下,二元在帘子外面说:“五公子,望月楼到了。”
他掀开侧面的绸帘,打量人来人往的酒楼,让二元进来。
“你去看看贺大人在哪个房间,叫他下来,我们换个地方聊。”孟时清放下绸帘,“若是他问原因,就说我不方便上下楼。”
二元应好。
这儿风景不错,绿草红花闲情雅致,不远处就是这整片集市里最热闹的地方,青云坊。
那是最受皇亲国戚喜欢的地方,外面是划船和娱乐摊铺,里面是青|楼,据别人说,那青云坊里只有最下面一层是卖艺不卖身,每上一层都要交门槛费,皇权贵胄可以免抵押金。
孟时清这几天常常从这里路过,不免多看了两眼。
“醒宜今天气色倒是不错。”
他早已听到脚步声,闻言一顿,连忙回头。
车帘外站着个高挑的身影,烟青淡墨色衣袍,面容冷淡,和他对视时波澜不惊。
这是……贺璐齐?
说实在,孟时清已经和他好多年没见过了,眼前这人又与当年记忆中的面孔相差太大,他不免辨认一会儿,试探着问:“贺大人?”
“不认识我了?”贺璐齐毫不见外抬腿进了车厢,站在他面前,俯视他,“胆子不小,记性倒是不见长。”
孟时清好笑,他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贺璐齐居然敢这样和他说话。
“贺大人今日有何指教?”他无奈地指了指腿,“我腿脚不便,就不出去了,可惜辜负大人一番好意。”
贺璐齐沉默拧眉:“你我非得这样说话么?我以为,那些官腔只有面对外人的时候才会用。”
“我们好像也并没有太熟悉。”孟时清毫不客气,“七八年未见,贺大人不能怪我认不出来。”
贺璐齐神情漠然:“不熟?若是真不熟,三殿下又怎么可能见得到你。”
“……你知道了?”孟时清了然。
“你胆子是真大,明知道不是我的字迹,竟也敢赴约。”贺璐齐嗤笑一声,“莫不是盼着出了事好赖在我头上?”
孟时清笑了:“到底同窗三年,其他人就算了,若是连贺大人的邀请我都视而不见,这三年就当真没什么朋友了。”
他将朋友读了重音。
贺璐齐问:“能坐么?站着有点累。”
“随意。”孟时清往边上挪了挪,“再往前有家茶馆,贺大人不介意的话,我们去那里聊?”
“介意。前几日三殿下就是在那里见的你吧?”贺璐齐说,“我见你方才盯着青云坊,想不想进去逛一圈?”他思索一下,“你应当还没去过。”
孟时清如今这状况只能去一楼,他想了想,朝贺璐齐笑道:“也罢,这里路近,就听贺大人的吧。”
贺璐齐举止有礼,语气缓慢沉稳,看不出任何明显的目的。
只是视线始终落在孟时清手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二元抱孟时清下车,贺璐齐大概也知道他不想让自己看见这些,自觉地先一步进去拿名牌。
青云坊里按名牌进包间,贺璐齐这种常来的都有固定伺候的人,只要报了名字就行。
孟时清在轮椅上整理仪表,让二元推着他跟在贺璐齐身后。
包间的门槛有点高,风格是那种婉转江南的感觉,掀起珠帘,只听清脆铃响,满屋子丁零当啷的摆件,包间内侧靠近湖泊,窗户半掩,隐隐能看见外面秀丽的景致。
二元看着门槛发愁,他一个人搬不过去,怕轮椅抬得太高了孟时清会摔着,又怕向旁边的人求助会让孟时清没面子,站在那里急得冒烟。
贺璐齐只快他一步,回头望了眼轮椅,又看了看快有轮子三分之二高度的门槛,问:“要帮忙么?”
孟时清闭了闭眼。
一瞬间,好像又回到了八年前,他刚刚坐上轮椅的时候。
他不习惯让人跟着,却又使不惯轮椅,只能默许了二元和三元在身边。
那时候丞相府的门槛还没有修斜坡,到哪都得要别人帮忙搬运,孟时清常常会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物件,哪里需要往哪里搬。
刚开始他拉不下面子,打发走旁人,自己独自尝试,摔了四五次后,终于放弃挣扎,在这种时刻都是任由别人帮忙。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厚脸皮,哪怕是在外人面前也可以做到淡然,如今当着贺璐齐的面,他却又一次难堪起来,后悔了出门的决定。
贺璐齐和他也不算太熟,少年时除了被打过几次报告,一些少年人互相放过狠话之外,私下里连面都没有见过。
因此,孟时清非常有自知之明,他在同窗眼中是骄傲矜贵的,是最受喜欢、捧得最高的那个。
其他人再没怎么联系,自然没见过他出丑的样子,况且他们并不像贺璐齐这样只针对他,就算见了也就见了,顶多安慰几句,施舍点同情。
贺璐齐不太一样。
他和孟时清少年时顶峰相见,是骄傲肆意的对手。孟时清一想到待会儿他可能会露出的,那种同情的神色,心里就一阵窒息。
他没有答话,贺璐齐也不离开,站在他身前静静地眼神询问。
孟时清好一会儿才笑了笑:“抱歉,有点走神了。”
贺璐齐仿佛才看出来,让他说一句服软的话确实比登天都难,索性上前抬起轮椅,一过门槛就放了下来,对外面准备伺候的几人说:“你们不必进来,我要离开时自己过来领赏钱就是。”
说罢,关了门,将映射着五颜六色光彩的珠帘,连同喧嚣热闹挡在外面。
孟时清坐在竹椅旁边,没有出声。
他应该道谢的,但他不想看贺璐齐现在的神色,只好偏开头若无其事,余光里,窗户被关好了,缝隙里贴心地塞了棉花。
“说起来我还没问过,你的腿,是怎么回事?”贺璐齐倒了点酒酿,刚想递给他,又收回手,“……险些忘了,你喝不了酒。”
孟时清抿唇:“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了。”
“怪不得你父亲没有给你安排官职。”贺璐齐点点头,“你应当知道,我如今是锦衣卫使。”
知道啊,赵知远的人。
孟时清在心里暗暗地想,锦衣卫使,那不是和十五年前陈琮羽的职位一样么。
贺璐齐见他点头,又问:“听京中传闻,你如今与谢将军交好?”
孟时清一如既往扬起笑:“也不算交好,不过是他说能帮我治腿而已。”
“这样。”贺璐齐抿一口手里的酒酿。
他心中有许多话想问。
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和谢云阑相处得融不融洽,亦或是需不需要别人帮忙。
可他最终什么都不能出口。
“之前右丞相过于干涉,我的信怎么都送不到你手里。”贺璐齐叹口气,“大概也是见我多次传信,才被三殿下加以利用,抱歉,是我的过错。”
多次传信?
孟时清挑眉:“你有事找我么?”
“也不算,就是想了解一下你过得怎么样。”贺璐齐说,“毕竟是少年挚友,多关心几句也是应当。”
“挚友?”孟时清没想到他是这样理解的,蹙眉。
“不是么?”贺璐齐看他神色就知道他在想那些举报的信件和语言,顿一下才解释,“那时年纪轻,我怕你浪费天赋走上歪路,才选择和先生告密。你……很介意么?”
“还行,只是我一直以为你看不惯我。”孟时清朝他浅笑,从桌上拿来一只新的酒杯,刚想倒点酒酿,手腕就被贺璐齐隔着衣袖用杯壁抵住:“你不是不能喝酒?”
“谢云阑编出来骗三殿下的话罢了,你居然也信。”他笑着摇头,“贺大人约我出来应当不止为了叙旧吧。”
贺璐齐对上他打量的眼神,微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与五殿下无关,今天是我私人想要见你。”
孟时清略有意外:“是么。”
“所以你也不必叫我贺大人了,太过生分。”贺璐齐怀疑他根本不记得自己的表字,重新介绍一遍,“我表字绪则,你叫我绪则就好。”
孟时清淡淡点头:“绪则。这名字不错。”
当年天天有人在他耳边念叨,竟也没有被记下。
贺璐齐心绪复杂。
他放下酒杯:“谢将军此次回京,目的恐怕不仅仅局限于党争之中吧。”
孟时清作惊讶状:“是么,那你觉得他的目的是什么?”
“醒宜,我不得不提醒你。”贺璐齐深吸一口气,“谢云阑此人非常危险,你应该不止一次听过这句话了,但我还是想再次强调。他是有很多面的,他的经历和处事你也并不清楚,你如今要与他合作,绝非上策。”
孟时清垂下眼。
他轻笑:“你未免也太高看我了,我身患腿疾,不便参与朝堂事,父亲多年保护,我如今连朝堂上有名有姓的新人都认不全,何谈合作二字?”
贺璐齐深深看他一眼:“南城书铺,是你的人吧?”
孟时清握着酒杯的指尖瞬间攥紧。
“我没有告诉旁人,连五殿下也不知道这件事。”他低声说,“本来禁军想要借此事向皇上表忠心,也被我压了下来。”
禁军这事,孟时清也知道,不过刚刚得到消息,才准备去请关系时,事情就已经被压下去了。
孟时清出于礼貌,浅笑道:“我竟不知绪则如此关心于我。”
“先不必急着和我划清界限。”贺璐齐说,“你今后还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孟时清终于正视他,从他眼里察觉到些许细微的情绪:“为何帮我?”
谢云阑为何帮你。我便也是同样的原因。
这句话在贺璐齐嘴边弯弯绕绕说不出口,看着眼前人略微警惕的眼神,他不得不换了另一句想好的腹稿:“五殿下待我不薄,但如今朝堂局势纷杂,我父母亲人皆因党争被害,我现在只求安稳,无意争锋。我知你沉稳果敢,既然主动同五殿下联络,必定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比起选择合适的明君,我更想多一个盟友,未来也算有所依托。”
竟是来投诚的。
孟时清玩笑道:“五殿下知道你胳膊肘往外拐么?”
贺璐齐和他碰杯,仰起头一饮而尽:“他只知道我今日是替他来笼络你。”
孟时清失笑:“那你可真是太信任我了……”
“你难道不值得信任么?”贺璐齐低声反问,“况且如今你出入不便,我也可以在外照应。”
“那若是我让你放弃原来的选择呢?”孟时清好整以暇,“另投明主。”
贺璐齐放下空的酒杯,低笑:“我不是正在做这种事么?”
孟时清微微歪头:“你到底是想找我,还是找谢云阑?”
房间里寂静下来,过了很久,贺璐齐才叹息:“醒宜……”
“你不信我。”
[害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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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绪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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