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的大门敞开着,孟时清远远瞧见,正想问怎么回事,云楼站在轮椅后压低声音:“有太医来了。”
孟时清回头:“太医?”
不等云楼回答,范六童看见了他们,赶紧走过来说:“孟公子,将军正在找您呢,快些进去吧。”
孟时清就这样不明就里进了府。
一个白发苍苍却身体健硕的老人,和谢云阑一起站在他院子前面,笑着说话,身后跟着个低头一言不发的徒弟。
他被推到几人身前,谢云阑自然地接过轮椅扶手:“醒宜,这位是太医院的院长何大人,后面的是他的学生。”
孟时清想要张口打招呼,没想到这位何大人一听称呼便朝他和蔼地笑起来,等谢云阑说完才接上话:“皇上听说孟公子一下朝便咳嗽不止,许是折腾出了毛病,特意让老臣前来探望。孟公子这是才回来?那先不急着诊脉,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聊一聊,让老夫也瞧一瞧你这病情如何。”
他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领实在高明,孟时清感觉自己不咳嗽两声配合一下,都说不过去。
他笑了笑:“何大人屋里请。”
二元开了院门,三元跑得快,钻进去把房间门也打开,好让他们能顺利通过。
孟时清望着何大人的背影,终于想起来这人是谁了。
常涂年在以前的信里写过,有一位何大人还算可靠,当年和宁王关系十分亲近,算是王爷的半个长辈,只是后来宁王被贬后两人只偶尔有过联系,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何大人的真心变过几分。
而孟时清能记住这件事的原因——何大人是知道他本名的。
赵醒宜,孟醒宜,稍微一看便能知道其中关窍。
他暗暗思忖,何大人原名何成勋,是太医院的老人,何贵妃是他唯一一个女儿,大家都知道何大人爱女如命,因此何家彻底和何贵妃的一举一动绑上了关系。
前面九公主说的,没有了何家的支持,应当也是这个意思。
何成勋在茶桌边停下,转身:“孟公子应当不介意老夫在这儿坐下?”
说完,他也不听回答,自顾自拉出凳子,手撑膝盖坐得稳当。
孟时清看他一副亲和样,说了几句客套话。
门一关,何成勋向他们介绍:“孟公子,谢将军,这位是我的学生,姓姚,单名一个笙字。今日带他出来练练手,正好检查一下他的功课,希望二位不要介意。”
孟时清朝姚笙笑一下,对方站在何成勋身后,眼神动都没动。
“我这个学生吧,有点怕生。”何成勋唉一声,“罢了,你们莫要在意。孟公子先说说你的症状吧?”
孟时清不知道该说什么。
咳嗽?假的,说了也没意思。
其他的,他在外面专门有人治,况且还不知道何成勋的立场,贸然开口显然不太有利。
他正在斟酌,谢云阑帮他开了口:“他经常头疼,失眠,有很长时间连续做噩梦。”
谢云阑就坐在他身边,侧头来问:“还有什么?自己说。”
“……有时候吃不下去东西。”孟时清摸了摸鼻尖,“其他没了。”
何成勋上下扫视他全身,客气地说:“谢将军要不先出去?我想和孟公子问点私密的东西。”
谢云阑和孟时清对视一眼,安抚地拍一下他手背,转身出门。
那木门一下子就关上了,明显是被内力震的。
谢云阑不得不往后退开两步。
不过他倒是不担心屋里的情形,何成勋医者仁心是一辈子的口碑,不至于为了小辈的一点勾心斗角就失了分寸。
倒是孟时清愈发不自在起来。
何成勋缓和声音问:“还有什么症状么?现在没人,你随便说。”
孟时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回头确认门关好了,才说:“实不相瞒,我还时不时有点心悸,尤其是这段时间。噩梦最近倒是很少做了。”
何成勋点点头:“还没成亲?有交往对象么?”
“……有。”孟时清有些难以开口。
换来了对面诧异的眼神。
他没多解释。
何成勋半晌才点头:“行吧。你不用防备我,今天我就是来给你看诊的。”
孟时清只是笑:“抱歉,我可能也有点怕生。”
“平时吃的怎么样,清淡还是重口?”何成勋让他把手腕伸出来,搭着细细判断。
“相对清淡吧。”
大概数了一会儿,何成勋让开位子:“姚笙,你来看。”
姚笙应下,毫不客气地坐下来,手指搭在孟时清脉搏上。
“练过武?”
“……是。”
姚笙回头看何成勋,无声地说了几个字。孟时清直觉那不是什么好话。
然后被一巴掌打在了脑袋上。
何成勋训他几句,自己坐回来:“他刚开始学,不太懂事,还是我来看吧。”
孟时清心里直发毛:“何大人,我这病,很严重么?”
“你觉得怎么样算严重?”何成勋问他,“吃不下去东西,睡不着觉,算不算严重?”
孟时清低头。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是不注意身体,一个个的恨不得全累垮了去。”
何成勋摇摇头,看一眼门口,在他手腕上写了一个字。
赵。
孟时清抬起眼。
他笑着顺了顺胡子,回头从姚笙袖子里拿出一封信来,递给他,示意现在就拆,一边对着外面说:“你这脉象有点怪异啊,先换口气,我记一下病症。”
孟时清看见信纸上的两个印章,红色的小篆,阳刻,一个印章上只有一个字。
左边的是“云”,右边的是“宁”。
他用余光扫向何成勋,专心读起信来。
信里的内容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一些家常琐碎,口吻平常,说家宅附近的菜涨价了,家里的小孩又不听话,爬到树上差点摔下来,被他的朋友追着骂了半宿,还说最近又梦到妻子,十分想念。
最后问京城的菜价怎么样,需不需要接济,顺便关心了一下何贵妃,听说贵妃随皇帝出去巡游,不知道适不适应,叮嘱他们要注意添衣保暖。
写信的时候是秋天。
孟时清对信里的事有点印象。
他在王府时就很调皮,上蹿下跳不安分,但是一看见长辈神情异常,他就会一下子乖巧起来,免得真把人家惹火。
有一次他过生辰,家里摆了好多漂亮的东西,他左摸摸又碰碰,不小心摔碎了一个琉璃盏。
小孩子么,做错点什么事总是心虚的。
他记得很清楚,当时从树下路过,看见树顶有一片树叶,在阳光下特别好看,几乎是透明的,就像那琉璃盏一样。
突发奇想,他找了借口躲开下人,一个人爬树,可那么高的树,他才四岁不到,根本爬不上去。
他冥思苦想半天,找来府里年轻一点的侍从,仗着自己萌,说要上树找个东西,那人心一软就答应了。
现在想来,那侍从说不定也是别有用心。
但早已找不到人了。
总之小小年纪的赵醒宜上了树,天很黑了才爬到树顶,发现那片透明的树叶早就不见了。
而下人们找不到他,全都慌了神,最后不知道谁发现那个树下的侍从消失了,这才不得不禀报主子。
宁王亲自提着灯笼等在树下,哄他一点点下来。
可赵醒宜有点恐高,根本不敢看下面,费了半天力气才下到树枝分叉口。
是常涂年找了把梯子,上去把他稳稳接了下来,赵醒宜在宁王怀里哭了好久,本以为自己能躲过一劫,回头就看见常涂年手里拿着根柳条。
其实府里的人,从上到下从来没人敢真的动他,但赵醒宜见过别的小孩被长辈用柳条抽,吓得直躲。
后面的事记不太清楚了,是真的追了半宿还是宁王夸大说辞,时间早就把记忆像那琉璃盏一样瓦解。
孟时清沉默很久,他眨眨眼,以为自己要流眼泪,可什么都没眨出来。
何成勋把压在下面的那张纸抽出来,让他读。
他扫一眼,终于不是什么回忆信件了,而是几句话。
——醒宜,你应当不认得我,不要紧,我知道你就行。我知道你与那人的关系,自然,我不是要借此事威胁你,而是想要告诉你,你的目标,也是我的目标,你可以完全信任我。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他少年时期任职的老师之一,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若是愿意,叫我一声爷爷也可以。
——朝里盯得很紧,我与他关系太近,不能随意出面,但关键时刻不消说,我自然出手帮忙,不必担忧其他问题,我会支持你和常大人的决定。
——顺便一问,那位谢将军如今知道多少?他和锦衣卫如今结下点恩怨,说什么都不知道怕是难以说服,只是他毕竟年轻,与前辈结交甚少,突然参与有些贸然,我需要确认他的立场。
——阅后即焚。
落款是何成勋的印章,同样的阳刻小篆,只有一个何字。
孟时清将信纸折起来,在茶桌侧边摁下一处,桌子中央露出几条缝隙,缝隙越来越大,下面是一堆碳灰。
何成勋看他把第二张信丢进去,第一张却死死捏在手中,只捏住那一个角,生怕把信纸弄皱一般。
他了然地点头,不强要求。
碳灰里飞速燃起火焰,信纸很快化为灰烬,在相对的一处摁下,那缝隙又缓缓闭合。
孟时清朝他笑笑,维持语气与方才一般无二:“何大人诊完了么?”
“孟公子莫要心急,你这病啊,当真是不好治。”何成勋叹口气,“身体上的病都好治,只是心里的病,外人干涉不了,需得你自己把握。”
孟时清嗯一声:“其实我有在外面看过,那个大夫也是这么说的。”
何成勋从自己袖子里掏出来点纸,提笔写了药方,对姚笙说:“左边这一副是治风寒的,按一日三次的量拿,右边的按一日一次的量拿,都拿两周的量。”
姚笙把药方折起来收好。
何成勋借这点空闲,看向门外,朝孟时清示意。
孟时清摇摇头。
何大人整理一下官袍,站起身打开门,侧身让开:“我给孟公子开了点安神的方子,每日睡前煎一副,虽然不能完全改善,至少头疼能好点。”
谢云阑道了声谢,快步进屋,走到孟时清身侧:“怎么样?”
“挺好的。”孟时清悄悄牵起他的手,抬高声音,“多谢何大人。”
何成勋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微微拱手,带着姚笙走了。
等下人们都散开,谢云阑才问他:“他和你说什么了?怎么时间这么长,你们都不出声,要是再没动静,我就要忍不住听墙角了。”
后半句带了笑意。
孟时清肩膀松懈下来,轻声说:“你也真是,请太医来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要是我没回来怎么办?”
“反正是皇上指定的,我只是顺势而为。”谢云阑看向两人交叠的手掌,想换成十指相扣的姿势,又担心动一下孟时清就不牵了,索性也不提醒,“你什么时候回来,他什么时候给你看。”
孟时清很轻地叹气,笑着靠住他:“谢云阑,你干什么对我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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