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时清五岁那一年,才入的丞相府。
孟德沧笑容和蔼,那时候还没有满头银发,只有几绺微白的搭在耳际。
孟时清刚入丞相府时特别乖,说什么做什么,也不乱跑乱闹,十分懂事省心。
他早已认字,听父亲的话,开始在家里练武,学习儒家大道。
大哥不喜欢他,他腆着脸黏了几天,实在落不下面子,又去黏二哥。
二哥也不太喜欢他,但碍于两人同一个母亲,只得费劲照顾。
刚开始,二哥甚至不愿意教他习武,父亲就把他拉过去说话,说完回来,二哥就愿意了,对他的态度也温柔下来。
孟时清知道父亲说了什么,却不知道二哥态度转变的原因。
但他并不纠结,和二哥越来越亲近,调皮的本性也初见端倪。
他开始像小时候一样翻墙爬树,打鸟窝捉蛐蛐,夏天半夜在草丛里蹲萤火虫,冬天一脚一个深坑,在雪地里跳来跳去。
父亲对他有些偏心,孟时清从小就知道,因为父亲非常严厉,他对二哥就不是这样,只有对大哥才会同样严一些。
可能是大哥觉得,对谁严厉就是偏心谁,孟时清常常被他排挤。
有时候二哥有事,他跟着大哥四处转悠,大哥和朋友们一起去玩了,他也想融入进去,却被孤零零留在院子里。
等到孟时清自己去上学了,他就不计较这些事了。
那时二哥已经去了沙场,大哥照旧看不惯他,虽然不会明面上撕破脸,见了面会点头招呼,但背地里,孟时清看见过他生气,说什么父亲偏心的话。
那段时间,母亲非常担心二哥,每日在孟时清耳边念叨来念叨去,说昌含年纪还那么小,一个人去沙场,又是训练又是见血的,该有多害怕呀。
她从来不关心孟时清的课业,也不像别人的母亲那样催孩子早点回家。孟时清只有在她想念二哥时,才会被叫去聊一会儿天,等她情绪缓和就得离开。
朋友们都觉得他母亲很好,什么都不管,不像家里那位天天烦人。
只有孟时清知道原因。
再往后,孟时清无意间听到大哥对夫人说的话。
他说,想把他遣回颍州,再杀了他。
孟时清很害怕,又不想露怯。
父亲管他很严,总说些大道理,孟时清知道他的目的。
无非是想要他成才,未来在朝堂上做出点事业。
那时候他还很喜欢折腾,性情直爽,不喜欢谁就是不喜欢,会直直说出来,比如当年的贺璐齐,不知道被他蛐蛐过多少次。
直到第一次考试成绩下来。
那是孟时清第一次看见母亲发火,二姨娘让他跪在屋子里好好反省。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母亲并不想他的成绩太好。
她以为他平时那样顽劣,成绩肯定不用担忧,谁知道竟给出来这么大的一个惊喜。
孟时清在屋子里跪了三天三夜,不能碰笔,不能说话,连喝水吃饭都不能发出声音。
后来,二姨娘把他托付给了二哥,悄悄告诉他,让他别怪母亲无情,丞相夫人和孟曾允如今都虎视眈眈,孟时清这一出抢了孟曾允的风头,只怕他们的日子要不好过。
孟时清就这样被丢到沙场。
但他对二哥依旧很亲近,尽管不喜欢母亲,但他知道二哥是自己在沙场上唯一能依靠的人。
他在军营里到处折腾,和所有将士都处好了关系,唯独和谢云阑几乎没见过面。
谁知道一见面,孟时清就从马背上被摔了下来,至此患了腿疾。
那是他准备回丞相府的倒数几天。
孟时清本来并不沮丧,就算是腿疾也肯定有办法医治,大不了就残废一辈子,反正还有二哥对他好。
他哪怕昏迷了也始终撑着一丝意识,想要等二哥来。
直到他听见二哥在确认自己再也站不起来时,明显放松下来的呼吸声。
那一刻,孟时清放弃了。
他觉得全世界都抛弃了他。
他醒来后,摔了很多东西,发了好大脾气,把之前对那些虚伪家人的怨气全都发泄出来。
等发泄完,他没力气了,昏睡一整天。
再醒来时,他抱着被子出神,想了很久。
他无处可去,除了丞相府,没有别人有能力收留他。
所以他放弃自尊和挣扎,躺平接受生活。
他对二哥笑,回到京城对家里所有人笑。
他不知道生活是为了什么,不知道人生的目的是什么,他想要证明自己可以活得很好。
但他已经残废了。
孟时清第二天就把自己关进房间,调节情绪整整两个月,一直到将近年关才重新出门。
他笑得不再勉强,眼里也带了笑意,不管对方是否了解他,看见他的笑,只会觉得那就是真心实意的。
孟时清甚至一度骗过了自己。
大哥开始对他无微不至,父亲也不再要求他学习什么道理,母亲也不对他说什么情感倾诉的话,生活一度平和。
他自己都忘了,他到底对哪些人有好感,对哪些人看着不舒坦,他除了吃的,其他什么都不能做主,索性全都放弃。
他开始学琴,吹箫,作画,用明亮的色彩、活泼的乐章覆盖生命的波纹。
直到谢云阑说出那一句,我想看见你的情绪。
往日的虚伪骗局轰然倒塌,将近十年的记忆过往被劈成无数碎片。
孟时清就在凌乱的最中央,茫然,无措。
有一种恍然的错觉,他的灵魂也被分成许多瓣落,明亮的部分成了小时候在树顶看见的琉璃叶,灰暗的部分藏在阴影里,怎么也摸索不到。
一片狼狈中,孟时清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那一缕碎片。
他,是空的。
他的惊慌,他的委屈,都是空的。
是装出来的。
没有人看得清他,包括他自己。
……
孟时清声音非常平淡,就好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毫无干系的事情。
谢云阑不知道他这么多年原来是这样度过的。
原来当初在帐篷里的情绪,可以对着所有人,唯独不是对着谢云阑。
或许也怨过谢云阑为何要出声吓他,让他摔下来没面子,但这些情绪远远比不上对其他人的激烈。
谢云阑不自觉牵住他,暖意在两人手心里流淌。
“你看,你还是有情绪的。”谢云阑语气温和,“只是你自己没意识到它。”
孟时清想要像往常那样笑,却沉浸在刚才的平静中,情感抽离,一时没什么表情。
他眼里的茫然不知道是对着谁,谢云阑微微俯身:“介意就和我说。”
然后轻轻吻了上去。
不是以前那样,在唇瓣上碰一下,引导他张嘴,带着强势。
而是非常轻柔地,仅仅碰在嘴唇边缘,像鸟一样一下一下地啄。
孟时清简直要呼吸不上来,气息微促,感受着那片柔软,胸膛起伏得愈发剧烈,唇瓣湿了,有些咸咸的。
他慢半拍意识到,是眼泪。
他怨恨谢云阑,为什么不能再强势一些,好让他有个恰当的、流泪的借口。
不过是情动而已。
可现在呢?
没有一点强势的触碰,眼泪的酸涩更加明显,孟时清眼里始终的茫然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完全不认识这种情绪,抬手要擦眼泪,手腕却被牵住。
是谢云阑。
他心里涌上来大片的酸涩,心口泛起细细密密的疼,连想要埋头都没有力气。
他无力地想,原来是委屈。
不知道哪来的委屈。
不知道积攒了多久。
他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什么都能感受到。
谢云阑是仁慈的,看他情绪再也控制不住,自然地抱住他,让他不用面对除了自身以外的任何人,可以放心大胆地展露所有软弱。
孟时清昏昏沉沉的,应当是哭了许久。
直到又被谢云阑吻上,他气息还是不稳的,轻而易举被突破防线,瘫软在怀里。
太久没有经历过如此剧烈地情感起伏,孟时清很困,眼皮像是要粘合在一起,他听着谢云阑有力的心跳,第一次生出这么强烈的、想要更加亲密一些的想法。
但他还来不及琢磨清楚,困意便席卷而上,思维越来越迟缓,到最后完全转不动,他终于放弃挣扎。
鼻息间全是谢云阑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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