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时清这几天都没怎么睡好,一沾床榻便晕过去一般睡熟了,云楼生怕他又做噩梦,坐在床脚守着。
孟时清跌落进很深很深的梦里,难得没有梦见小时候的事情。
周围是白色的,是下的雪。
雪很厚,淹没了膝盖,孟时清坐在树下,看着府里的小朋友玩耍。
在丞相府,孟曾允就站在不远处,和他的朋友们聊笑,孟文方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被叫去书房挨训,湖边只剩下孟曾允朋友带来的弟弟妹妹,还有特别闹腾的季叶琉和看不上任何人的季枫璃。
孟曾允不让朋友们和孟时清说话,自然他们的弟弟妹妹也瞧不上孟时清,聚在那边讲小话。
季叶琉上次跟着孟时清翻墙被抓住,各挨一顿训,这次长了教训,只跟着姐姐走,时不时朝孟时清身边张望。
孟时清只当没有察觉。
无边的孤独和寂寞,洁白的雪花落在树顶,将树枝都染上冬天的颜色。
他什么都没有想,就这样坐着,坐在人群之外。
孟时清知道自己在做梦,也清楚地看见自己倒映在湖水中的稚嫩的脸庞。
他忽然想起谢云阑。
其实这次决定离开将军府,并不是临时起意。
他已经思考很久了。
他对谢云阑的依赖,可以说是从重逢开始便打下根基,上个台阶上下马车也要谢云阑抱着,连洗浴这种事,也是被迫依靠谢云阑。
用别人的话来说,他是没有行动能力的,他所做的一切行为,都需要旁人的帮助。
以前是二元三元合力帮他,现在是谢云阑,从无例外。
但是孟时清忽然在想,他真的是喜欢谢云阑么?
谢云阑帮他治腿,给他提供关于翻案的消息和手段,让人保护他。
任谁在最孤立无援的时候被这样纯粹的一个人,无条件地相信,甚至用尽全力来帮助,只怕都是会感激的。
但感激不等于心动。
孟时清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会突然冲动,拉着谢云阑的衣襟说喜欢他。
也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碰见他时心跳都会那样翻涌。
他只是做了个梦。
他突然意识到,谢云阑在他这里,和别人不一样的点在于——谢云阑并不是和京城里的其他人一个分类的。
他是特殊的,因为他被孟时清无意识地分在了亲人那一类。
纯粹的感情,不求回报的付出,竭尽全力的帮忙。
谢云阑对他来说,就像一个亲人,和爹爹一样,只不过爹爹早已离世,这个分类里只剩下谢云阑一个人而已。
孟时清不得不承认,他还是有点小心眼的。
当初常涂年将他亲手送到孟德沧手里,他表面上乖巧松手,实际上心里非常不开心。
尽管后来一直没有表现出来,但是只要做梦时看见松开的手,孟时清就会不自觉想起那一段过往。
他不是讨厌松手,也不是畏惧生离死别。
他仅仅是害怕自己被抛弃。
娘亲抛弃了他,因为生病,爹爹抛弃了他,因为先帝那些不为人知的心思,常涂年也抛弃了他,因为在最艰难的时刻,大家都想活。
孟时清从没有被谁坚定地选择过。
没有人告诉他,没有人证明给他看,说,我不论遇到什么事,不管沦落到何种境地,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每一次被抛弃时,孟时清都被迫松手。
爹爹离开王府前,他明明抓着他的衣袖,却在睡熟时被扯开。
从此他失去了爹爹。
常涂年把他交给孟德沧时,他明明抓着他的衣服,却在对方急迫又无奈的神情中松手。
从此他彻底失去了纯粹的家人。
每一次松手,他总是会失去什么。
他自然也长了教训,晚上不会睡熟,免得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会尝试得到,因为知道最终肯定会失去。
只有谢云阑。
在他已有的人生中,谢云阑是他的第三次尝试。
他想要尝试得到,所以向他表白,说特别喜欢他。
他想要挽留可能的失去,所以不敢松手,在午夜惊醒无数次。
他想不到还能做什么。
他想要的很多,也并不多。
他只是想确认谢云阑不会离开,他担心他像梦境中那样对他神色漠然。
他只是不想再被迫依赖一个人,他害怕将依赖误认为喜欢。
他只是,想要再信任一个人,在有底气的情况下,在所有依赖都是主动的情况下。
所以孟时清决定先离开一段时间。
他想逼自己一把。
他要逼自己松手,逼自己看清所谓的喜欢到底是否因为这些依赖,还是单纯不想将得到的再次失去。
或者说,他只是想提前面对失去,这样等到真正失去的那一天,他就不会像前两次那么痛苦。
孟时清醒不来。
他看见自己坐在雪地里,无聊地用手画着无规则的图案。
一遍又一遍地把它们擦除,再重新画一个新的。
到最后也找不到一个满意的。
他听见远方有清脆的鸟鸣,闻到梅花的香气,颈间戴着母亲织给二哥小时候的平安符,衣服上也落了雪。
他忽然有些困。
想要睡过去,想要一闭眼就什么都不用再思考。
想要在这难得平静的梦境中躲个懒,藏在树下的雪堆里悄悄睡一觉。
无人发觉,无人知晓。
心底却升起一丝遗憾。
他问梦里的自己,你还有没做完的事么?
梦里的他回答,我想等二哥回来打雪仗。
梦里的他问,你还有没做完的事么?
他不知道。
但他始终撑着那一丝劲,迟疑很久,或许……有吧。
是什么?
他想,他不知道。
他好像已经没什么事需要做了。
宁王已正名,旧案平反,墓碑和尸骨敛入皇陵。
常涂年不用再躲躲藏藏,可以光明正大走在街上,对别人骄傲地提起宁王的当年事。
孟时清的腿疾也治好了,他可以重新走起来,重新看着日出,安静地坐在院子里。
他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长辈和亲人。
他不用再担心会有人发现他的秘密,因为这个保持了十五年的秘密已经彻底公开了。
如今他恢复了身份,看着赵韫佟达成心愿,继承了父亲的名号。
但为什么他还是不高兴呢?
他自己也不知道。
谢云阑……
他想起来,还有个谢云阑。
谢云阑呢?
这人行为恶劣,捉弄他,看着他只能依赖他,还要用一些似是而非的回答逗人,看他哭,看他最脆弱最狼狈的样子,用最温柔的话把他拉下地狱。
对,地狱。
谢云阑不是干净的天使。
他是沾满血腥的魔鬼。
他是最温柔的魔鬼。
他们其实很像,一个用温柔掩盖血性,一个用友善装饰怨恨。
他们根本就没有不一样。
所以谢云阑一眼就能看穿他。
这个恶劣的、残忍的人。
一点点剜开他的心,用最锋利的银刃挑弄心脏,不看见鲜血不肯罢休。
可恨的是,他竟然享受对方将全部目光都放在自己身上的过程。
看着他一次又一次故意剖开他的伤疤,将最新长出来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用刀尖刻上他谢云阑的名字。
让孟时清只要一回想起过去,就避不开谢云阑的存在。
这人当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想。
有人在叫他。
是谢云阑的声音。
他在雪地里徒劳地捂上耳朵,闭上眼屏蔽整个世界。
他不想看见那个人。
明明他才是主动表白的那个,明明是他先抓住了对方,明明他一直掌控着感情中的前进和后退。
明明他已经完全放弃了挣扎,任由谢云阑看见他的心跳。
为什么还是会失去。
为什么谢云阑还要松手。
为什么不管他如何努力,都抓不住谢云阑?
他好像能体会到谢云阑之前说的,抓不住他是什么意思了。
他现在也有点抓狂。
如果这是一场谈判,那他已经输得彻彻底底。
他没有筹码了。
他的情绪,他的感情,他的过去和现在,全都被谢云阑看得一清二楚。
但他看不见谢云阑。
他也想看见他,他想知道他的一切,想知道所有和他有关的事情。
他想知道,谢云阑为什么会喜欢他。为什么说在初见就已经动心。
他不相信一见钟情。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被这个魔鬼盯上的,那他就是死也不甘心。
大雪冻得人打颤,所有人都离开了,只留下孟时清一个人陷在雪地里,指尖已经僵硬,还是在一遍一遍地擦掉雪地上的字迹,重新作画。
直到他思绪归拢,看清指尖无意识画出的字眼。
谢云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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