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我趁家人还未起床,偷偷溜进了父亲的书房。报纸堆中最上面的一份《申报》详细报道了北平的"六五事件"——学生冲击日货仓库,与警察发生冲突,多人被捕,领头者许云儒在逃。
"据悉,该许某系上海某许姓富商亲子,早年因思想激进被逐出家门..."
我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报纸。书房门突然被推开,明远站在那里,脸色阴沉。
"你在干什么?"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报纸上,眉头皱得更紧。
"我..."
"父亲已经决定与日本东洋棉业合作,"明远打断我,"下个月我就要去东京考察。这个家不能再和云儒有任何牵连,明白吗?"
我抬起头:"那他就该死吗?"
明远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你以为烧几箱日货就能救国?幼稚!"
"至少他做了些什么!"我脱口而出,"而不是像我们这样,和日本人推杯换盏!"
明远猛地抓住我的手腕:"闭嘴!你想害死全家吗?"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上海现在是什么局势,你不清楚?日本人、青帮、国民政府...稍有不慎,许家就会万劫不复!"
我挣脱他的手,跑回自己房间,反锁上门。胸口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呼吸都变得困难。
从梳妆台的抽屉深处,我翻出一个铁盒,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云儒的九封信,每一封我都背得滚瓜烂熟。
最下面是一张泛黄的照片——十八岁的我和二十岁的云儒站在草坪上,他穿着学生装,我穿着素色旗袍,两人之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却掩饰不住眼中的笑意。
那天他偷偷带我去参加的诗歌朗诵会。我第一次听到《夜莺颂》的原文,虽然听不懂,却被那优美的韵律深深吸引。
"诗人说夜莺宁愿把胸膛抵在荆棘上,也要唱出最动人的歌,"云儒当时这样解释,"因为它知道,有些美丽需要以痛苦为代价。"
如今想来,这仿佛是他对自己命运的预言。
我将照片贴在胸口,做了一个决定。如果云儒不再来信,我就去贝当路13号找那位周先生。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知道他的下落。
梅雨依旧下个不停,阁楼的窗户上凝结着水珠,像极了哭泣的眼睛。我翻开《夜莺颂》,轻声读着云儒最爱的诗句,恍惚间仿佛听见他在耳边低语:
"时雨,有些路必须有人去走..."
我把剪报夹进《夜莺颂》的扉页,发现当年夹的梅瓣竟渗出淡红汁液,像他教我翻译的"夜莺把胸膛抵在荆棘上歌唱"。
今天的秋天来得格外早。梧桐叶还未黄透,就已经被连绵的秋雨打落,黏在贝当路的青石板上,像一块块褐色的疮疤。
我站在邮局门口,手指紧紧攥着那封辗转了两个多月才到我手中的信。信封比往常薄了许多,上面没有寄件人地址,只有我名字的笔画像是被匆忙划上去的。
拆开来,里面只有半片风干的梅叶,叶脉清晰可见,边缘已经有些破碎。
这是云儒的第十封信。
我将梅叶小心翼翼地夹进随身携带的《夜莺颂》中,与那九封信和通缉令剪报放在一起。
书页间已经积攒了各种干枯植物——梅瓣、槐花、一片银杏,现在又多了一片梅叶。
这些无言的馈赠比任何文字都更让我心痛,因为它们告诉我,云儒还活着,却已经不能自由地写信了。
回家的路上,我故意绕远经过贝当路13号。
那是一家不起眼的旧书店,橱窗里摆着几本泛黄的英文小说。我驻足假装看橱窗,余光却扫视着店内情形。一个戴圆框眼镜的中年男子正在整理书架,他抬头与我视线相接的瞬间,我迅速低下头快步走开。
周先生。我在心里默念这个陌生的名字。云儒说如果收不到他的信就来找这个人,可现在收到了信——虽然只有半片叶子——我还要来吗?
霞飞路上的梧桐树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无数个秘密在窃窃私语。
转过街角,我撞见了刚从轿车上下来的哥哥明远。他西装笔挺,手里拿着公文包,脸上却带着我从未见过的疲惫。
"时雨?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皱眉看着我,目光落在我手中的诗集上,眼神闪烁了一下。
"散步。"我将书抱在胸前,"父亲在家吗?"
明远摇摇头:"去南京见日本商社的人了。"他顿了顿,声音压低,"最近少出门,街上不太平。"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上个月,上海各界救国联合会组织了大规模抵制日货游行,几家售卖日货的商铺被砸。父亲虽然与日本商社合作,但时家的棉纱厂主要用国产棉花,暂时还未成为攻击目标。
"哥哥,"我鼓起勇气问道,"你最近...有云儒的消息吗?"
明远的表情瞬间凝固。他环顾四周,拉着我快步走进一条僻静的小巷。
"不要在外面提这个名字!"他的声音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但眼中却没有了往日的愤怒,反而流露出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
"我只是..."
"回家再说。"他打断我,拽着我的胳膊往公馆方向走去。
晚餐时,父亲仍未回来。饭厅里只有我和明远,沉默地吃着王妈准备的饭菜。自从云儒的通缉令出现后,家里的气氛就像一根绷紧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我收到他的信了。"我终于打破沉默,"今天。"
明远的筷子停在半空,汤汁滴落在雪白的桌布上,晕开一朵褐色的花。
"什么信?"
"第十封。"我直视他的眼睛,"只有半片梅叶。"
明远放下筷子,从西装内袋掏出一方手帕擦了擦嘴角。这个动作太过刻意,我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你...还留着那些信?"他问得很轻,仿佛害怕听见答案。
我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他给你写的信更多,不是吗?"
明远的瞳孔猛地收缩。我们隔着餐桌对视,谁都没有说话。窗外,秋风卷着落叶拍打窗户,像是一个个急切的叩问。
最终,明远长叹一口气,起身走向书房。片刻后,他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回来,放在我面前。
"上个月收到的。"他的声音异常平静,"本来想烧掉。"
信封里是三页密密麻麻写满字的信纸,云儒熟悉的字迹跃入眼帘。不同于给我的那些充满诗意与思念的短笺,这封信冷静而详尽地分析了华北局势、日本增兵情况以及国民政府的态度。信的末尾,他写道:
"明远兄:知你即将赴日考察,望能以商人之眼,观敌国之实。许家产业虽不与日货直接相关,但棉花一业关乎民生根本,望三思而行。又及,时雨近来可好?"
我的手指抚过最后那个问句,泪水模糊了视线。云儒在这样危急的时刻,仍记挂着我的安危。
"他...还当我是兄弟。"明远的声音有些哽咽,"即使我..."
即使你什么?我想问。
即使你曾站在父亲那边指责他?即使你现在仍要与日本人做生意?但这些话我没有说出口。因为我知道,明远眼下的黑眼圈,他近来频繁的夜不归宿,还有书房里那些突然出现的进步刊物,都在诉说着一种无声的转变。
"他给你写信比给我多。"我折好信纸,勉强笑了笑,"你们男人之间,总有说不完的大事。"
明远摇摇头:"他给你的才是最重要的。"
我们相视一笑,那笑容里包含着太多无法言说的理解与默契。在这个家里,关于云儒的一切都是不能提起的秘密,就像父亲书房抽屉里锁着的那把勃朗宁手枪,或是母亲去世前交给我的那枚翡翠戒指——存在,却被刻意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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