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一个清晨,空气里还带着雨后的清新。
我坐在梅树下,摊开一本新买的白纸簿,握着云儒送我的那支派克钢笔——这是他托哥哥转交的,说是“书写新思想的利器”。
笔尖在纸上悬停良久,终于落下,带着生涩却无比坚定的力量,写下第一个标题:《问》。我要写下我的困惑,我的觉醒,我对娜拉出走后的追问,对“铁屋子”的叩击。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春蚕在啃食桑叶,也像是我内心某种东西在破茧而出。
“时雨?”
云儒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依旧温和。我惊得手一抖,墨点洇染在刚写好的字迹旁,像一滴突兀的泪。
抬头,见他站在几步开外。晨光熹微,勾勒出他清减了些许的轮廓,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但那双眼睛,依旧如盛着湖中月般澄澈明亮,此刻正带着探究和一丝惊喜,落在我膝头的纸簿上。
“云儒哥…”我慌忙想合上本子,脸上有些发烫。
“在写什么?”他走近,自然而然地在我身侧的石凳上坐下,距离比上次更近了些,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清冽的皂角气息,清晰地传来。这气息,连同他专注的目光,都让我心跳加速。
“没…没什么…”我下意识地想遮掩这份尚未成型的稚嫩思考。
他却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在了纸簿边缘,阻止了我合上的动作,声音带着鼓励:“让我看看?上次的书,读得如何了?”
他的目光温和而坚定。我迟疑了一下,终究松开了手,将本子朝他那边推了推,低声道:“胡乱写的…一些…想法。”
云儒拿起本子,目光专注地扫过那些带着墨渍的字句。
他的神情起初是平静的,渐渐变得认真,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当他读到我对娜拉出走后面临现实困境的忧虑,以及“女子解放之路,除却关门,更需开路”的稚嫩发问时,他的嘴角微微扬起,眼中闪过一丝激赏的光芒。
“好一个‘更需开路’!”他放下本子,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那眼神里的赞许和认同,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时雨,你比我想象的,走得更快,看得更深。”
我的脸颊瞬间滚烫,心却像被温热的泉水包裹,鼓胀着难以言喻的喜悦和勇气。他的肯定,是我在这条孤独探索的路上,得到的第一份、也是最珍贵的回响。
“只是…写得不好,还很乱。”我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思想的萌芽,哪有不乱的?”他轻笑,那笑声像清泉流过山涧,“重要的是,你已经开始思考,开始发声。这比写出华丽的辞藻重要千百倍。” 他拿起我的钢笔,在墨点旁空白处流畅地写下一行字:“路是人走出来的。” 字迹依旧刚劲有力,带着他一贯的坚定。
“记住,时雨,”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思想一旦觉醒,便如同这梅树,扎根了,就再也无法拔除。无论遇到什么风雨,都要护住心中这株苗。”
“嗯!”我用力点头,仿佛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晨风拂过,带着雨后泥土和梅叶的清新气息,也拂动了他额前几缕不驯的黑发。这一刻的亲近与理解,让连日来的忧惧和不安似乎都暂时退散了。
然而,这份短暂的宁静并未持续多久。午后,一封加急电报被送到父亲书房。门内传出的争论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激烈,甚至带着某种决绝的意味。我躲在回廊的柱子后面,心提到了嗓子眼。
“……太危险了!广州那边现在就是火药桶!”父亲的声音焦灼而严厉。
“父亲!孙先生需要人手!此刻退缩,何以对得起牺牲的同仁?何以唤醒国人?”是云儒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云儒兄说得对!父亲,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们岂能置身事外?”哥哥明远的声音也加入了进来,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热血激昂。
接着是长久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最终,父亲一声沉重的叹息穿透了门板:“…罢了!你们…好自为之吧!时局如此…唉!”
书房门猛地被拉开。云儒和明远一前一后走出来,两人的脸色都异常凝重,眼神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火焰。云儒手中紧紧捏着那份电报,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们看到我,脚步同时顿住。云儒的目光落在我脸上,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有未褪的激愤,有沉重的责任,有离别的决绝,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深藏的不舍。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仿佛要将我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他决然地转身,与明远一同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背影挺拔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怆。
“云儒!”我再也忍不住,追出几步,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他的脚步在月洞门前停住,却没有回头。阳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显得格外寂寥而坚定。
“等我回来。” 他低沉的声音传来,只有四个字,却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千斤的重量,重重砸在我的心上。话音未落,他已和明远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只留下庭院里骤然空荡的寂静,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属于他的淡淡烟草气息。
我僵立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本写着《问》的纸簿。他最后那句“等我回来”,像一句咒语,又像一个渺茫的祈愿,在空寂的庭院里回荡。
“等我回来”… 这四个字,此刻听来,竟带着诀别般的沉重。窗外的梅树在雨后显得格外苍翠,枝头那些未落的青梅,在阳光下反射着青涩而冰冷的光泽。我低头,看着纸簿上他留下的那句“路是人走出来的”,墨迹犹新,力透纸背。
路在何方?他即将踏上的,是怎样一条荆棘遍布、血火交织的路?而我心中刚刚破土而出的那株幼苗,又能否在他许诺的“回来”之前,独自扛过这时代的风雨?梅香依旧,而离别的阴影,已如墨汁般,无声无息地在这暮春的庭院里晕染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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