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的友谊是琉璃盏,看着剔透,却经不起权欲的轻轻一碰。当林凡挡在长庚身前时,他不知道,自己挡住的不仅是几句稚童的嘲弄,更是一场即将吞噬两个家族的滔天巨浪。
——
数日后,沈府花园。
春光明媚,沈清言与林知显于亭中对弈。小长庚与林凡在不远处的草地上追逐一只粉蝶,孩童的欢笑声为午后平添几分生气。
然这份宁静未能持久。邻街几位官宦人家的子弟由仆从领着路过沈府,瞧见园内情景,便扒在栅栏外张望。他们立时注意到了长庚脸上那副与众不同的面具。
“快看那丫头!脸上戴的什么物事?”一个身形胖墩墩的男孩指着长庚大声嚷道。
“丑八怪!吓煞人也!”另一个孩子跟着起哄。
长庚的脚步霎时停住,下意识抬手掩住面具边缘,方才扑蝶的欢欣瞬间消散无踪。她低下头,肩膀微微瑟缩了一下。
林凡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他猛地扭头瞪向栅栏外那些孩子,眉头紧紧皱起,随即一步上前,将长庚严严实实地护在自己身后。
“尔等休得胡言!”林凡声音虽稚,却带着怒意,“此非鬼物!乃是……乃是长庚妹妹的珍宝!无知妄言,不知所谓!”
“珍宝?谁拿块破铁当宝贝?略略略——”那胖男孩做着鬼脸,肆意嘲弄。
林凡气得小脸通红,拳头攥得紧紧的,却并未冲上前动手,而是气呼呼地斥道:“我爹爹说过,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长庚妹妹是我见过最聪慧、最好看的人!胜过尔等千百倍!再敢胡吣,我便去禀明爹爹与沈伯伯!”
他一提及大人,那几个顽童气焰顿时矮了半截,嘟囔着“没趣”“走了走了”,被仆从半劝半拉地带走了。
栅栏外复归清净。林凡这才转身,见长庚仍低着头,面具下的唇瓣紧紧抿着。
“长庚,莫理他们。”林凡语气带着些笨拙的安慰,“他们……他们是妒忌你有这般特别的宝贝。”
长庚缓缓抬头,清亮的眸子望着林凡,其中并无泪水,却有一种林凡彼时尚无法完全理解的复杂情愫。她轻声说:“林凡哥哥,谢谢你。它……方才又热了一下。”
“当真?”林凡的注意力被引了过去,好奇又小心地指了指面具,“它可是知晓我护着你,在道谢么?”
这奇妙的念头让长庚终于微微展颜。她用力点了点头:“嗯!”
林凡也欢喜起来,再次自然拉住她的手:“走,我们去亭子那边,我爹爹那儿有点心,甜得很,我分与你吃!”
两个孩子手牵手奔向亭子。日光之下,林凡的身影在长庚眼中,恍若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柔光。自此刻起,在长庚心里,林凡不单是玩伴,更是在外人投来异样目光时,会毫不犹豫挡在她身前的那个人。而林凡,亦将“护着长庚妹妹”视作了理所应当之事。
孩童笑语随风潜入亭中,正落在沈清言与林知显手边的棋盘之上。棋盘间黑白交错,便如他们此刻所论的朝局,看似泾渭分明,内里却暗涌潜藏。
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向草地上那两道无忧无虑的小小身影——一者活泼如旭日初升,一者静谧若新月清辉。他们此刻的欢愉,与亭中渐渐凝重的氛围,形成了无声的映照。
林知显执着一枚黑子,沉吟未落,终是将话题引向了那场无法回避的风波:“沈兄,此番你我联名上书,奏请全额发放赈灾款项,并请蠲免灾区赋税,可谓是捅了马蜂窝了。听闻,五皇子门下那位钱管事,曾在酒肆放话,言道我等断人财路,不识抬举。”
沈清言目光仍凝于棋枰,语气平静无波:“抬举?若他们的‘财路’,是修筑于灾民累累白骨之上,这等‘抬举’,不要也罢。林兄,你我读圣贤书,所求不过‘心安’二字。眼见饿殍遍野,却缄口不言,此心何安?”
话音未落,一帧画面猛地刺入沈清言脑海——那是他月前私访时,于溃堤灾区亲眼所见:
泥泞的田埂上,一名老农正跪地哭求衙役,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官爷!这田是祖产,只是被水泡了,地契没了,但它还在啊!”
那衙役满脸不耐,一脚将他踹开:“按五殿下新颁的《灾地重整令》,无契便是官田!滚开,莫误了公务!”
老农被踹得翻滚在地,却见一个总角小儿举着个脏污的菜团跑来,怯生生道:“爷爷,里正说……这是村里最后一顿饭了……”
老农看看孙儿,又看看那些正重新丈量他命根子的官差,眼中最后一点光熄灭了。他踉跄爬起,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嚎,一头撞向身旁刻着“皇恩浩荡”的界碑!
“砰”的一声闷响,鲜血瞬间染红了碑文。
沈清言当时隐在人群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直至洇出血迹。
沈清言从这锥心的回忆中挣脱,眼底已是一片血红。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见饿殍遍野,却缄口不言,此心何安?”
林知显轻叹一声,面上却无半分悔意:“是啊,‘心安’二字,重逾千金。只是……”他的目光掠过正小心翼翼放走粉蝶的林凡,与静立一旁的长庚,“只望你我今日之举,能为他辈换得一个稍许太平的世道。”
沈清言亦看向女儿,目光触及她脸上那副与年龄殊不相称的冷硬面具,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愿如此。只怕京城的风,快要吹到江南了。你我既择此路,须早做筹谋。”
一局终了,未分胜负,两人心下却各自压上了一块更沉的巨石。远处的孩童尚未察觉大人世界的暗流涌动,林凡正兴高采烈地比划着,向长庚描绘方才那只粉蝶翅翼的斑斓模样。
半月倏忽而过。
京城,五皇子府密室。
烛火摇曳,将几张晦暗不明的脸映照得愈发阴沉。上首的五皇子指尖缓缓捋过颔下短须,静听着下首一名官员的禀报。
“殿下,”那官员身子微躬,声音压得极低,“江南道观察使沈清言与督粮道林知显,再度联名上了奏疏。此番不仅要求国库全额拨付赈灾款,更请免灾区三年赋税。甚至……”他话语一顿,嗓音愈发沉凝,“弹劾我等……克扣了先前修筑堤坝的工款。”
“狂妄!”另一名虬髯门客勃然作色,一掌击在案上,“沈林二人不过江南微末小官,真以为天高皇帝远,便可肆无忌惮了么?殿下,此风不可长!”
五皇子眼皮都未抬一下,声线平直无波,却透着寒意:“弹劾?灾民暴动,饿殍遍野,乃其治灾无方,牧民无术。如今自身难保,还想反咬一口?”
先前那官员凑近半步,低声道:“殿下,陛下览奏之后,似乎……略有触动。毕竟,此番灾情确实骇人。”
五皇子终于抬眼,眸中寒光一闪即逝:“既然陛下可能被说动,那便在陛下圣裁之前,让陛下再也……信不过他们。”
他目光转向那名一直沉默的枯瘦门客:“事情办得如何了?”
枯瘦门客立刻躬身,脸上挤出几分谄媚又阴险的笑意:“回殿下,已万全备妥。那几封与北燕‘借兵清君侧’的密信,今夜便能‘安然’送入沈、林二人书房暗格之中。”
五皇子微微颔首,指尖轻叩桌面:“甚好。明日卯时,本王要看到弹劾他们里通外国、结党营私的奏章,与此‘铁证’,一同呈于御前!”
“是!”几人齐声应诺,眼中尽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是夜,江南,沈府书房。
烛光昏黄,映着沈清言与林知显两张凝重面容。桌上茶水早已凉透,却无人顾及。
“林兄,此次联名弹劾五皇子一党贪墨修堤款,已是撕破脸面,再无转圜了。”沈清言眉宇间锁着深深的疲惫。
林知显长叹一声:“得罪便得罪了!难道要你我眼睁睁看着灾民易子而食,却为求自身安稳,缄口不言么?吾辈读圣贤书,所为何来?”
“所为何来……”沈清言喃喃,随即眉头皱得更紧,“只是,这几日我总觉心神不宁。长庚那孩子前几日忽然与我说……”
话音未落,书房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小长庚抱着枕头立于门口,一只手紧紧捂着脸上那玄铁面具靠近鬓角之处。
“爹爹!”她声音带着哭腔,不似平日平静,“面具……好烫!像火烧一样!还有……天上的星星,乱糟糟地挤作一团,好吓人!爹爹,林伯伯,你们今夜莫要出门了,好不好?”
此番异状尤为剧烈,连一旁的林知显都隐约觉着,书房内的空气似乎燥热了几分。沈清言脸色骤变,不再以寻常童言视之,急忙将女儿抱起。手掌触及面具,果真传来一阵不寻常的滚烫!
“长庚莫怕,爹爹在此。”他强压心中惊涛,柔声安抚,手掌轻拍女儿后背,目光却与林知显猛地对上——这孩子莫名的预感,莫非真昭示着什么?
他沉声对林知显道:“林兄,五皇子与宰相往来密切,欲掌控江南兵马。我等此番举动,恐已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怕是……要行那构陷之事,以此向宰相纳投名状。”
林知显面色铁青:“他们安敢如此!莫非欲效仿秦桧,行莫须有之事?”
“只怕犹有过之……”沈清言话音未落。
“咔哒。”
窗外檐瓦,一声轻响极其突兀地传来!
“何人?!”沈清言厉声疾喝,猛地推开窗棂,只见一道黑影如鬼魅般融入夜色,瞬息不见。
林知显面色霎时惨白:“他们……他们的人已然到了!”
沈清言怀抱女儿,望一眼窗外沉郁如墨的夜色,一声长叹溢出喉间:“唉……该来的,终究是来了。这江南的天,怕是要变了。”
两人相对无言,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山雨欲来的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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