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不进小巷,便在路口停下,兄妹二人要步行一段路程,蒙面骑士亦是那样跟着。
槐花簌簌落在青石板上,许诺拽着许暮的衣袖往巷口跑,仿佛要追逐飘落的花瓣。
而那蒙面骑士就像无形的影子,脚步轻盈,即便二人跑起来,他也还是能保持一样的距离跟着,看不出步法。
许暮余光瞥见,暗自思忖,说起顾溪亭的这几个蒙面骑士,似乎都身怀绝技的模样,充满神秘感。沉默寡言行动敏捷,让人充满遐想和好奇。
不过,跟着顾溪亭这样的主,这几人在书中的结局,恐怕也是不得善终吧。
“就是这儿!”许诺突然停住脚步。
许暮抬头望去,竹棚子下悬着盏褪色的鲤鱼灯,灯影里坐着个白面书生。那人手中翻动着本书,锅里蒸腾的雾气漫过他垂落的鸦青色发带,倒像是工笔临摹的寒山图里走出来的仙客。
这顾溪亭是书中的重要角色,被设计的过于惊艳倒也能理解,怎么连摆馄饨摊的都有此等容貌。许暮想,要么这人是个关键角色,要么就是这书的作者是个贪图美色的。
“惊蛰哥哥!”许诺扑到榆木案板前,震得陶碗里的茶芽都晃出涟漪,“嘿嘿,老规矩,两碗纯素馄饨!”
惊蛰抬头刹那,许暮嗅到了松烟墨混着茶籽油的独特气息。书生眼下缀着颗小泪痣,与许暮对视时,眼中的惊喜明显转成了疑惑。
惊蛰边舀汤,边用余光扫过许暮。
按许诺的描述,许暮如今变化最大的应该就是看人的神情,不似从前那般呆滞了。
只一个眼神就能看出不同,惊蛰善于观察且了解他兄妹二人,许暮掌握了两个关键信息。
“许暮你……”惊蛰的竹勺顿在半空,还是问出了心底的疑问。
“前几天大火,我哥冲进着火的屋子救爹娘留下来的东西,被房梁把脑子砸好了。”许诺说着还冲惊蛰嘿嘿两声,捧着陶碗边喝边跟他笑眯眯,看得出关系很不错。
“脑子?砸好了?”惊蛰这仙人模样的脸,到底是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是呢!”许诺吹着惊蛰端给她的热腾腾的馄饨,“不过他除了我谁都不记得了。”
惊蛰给许暮那份也端上来,喃喃自语:“还记得你就行……”
“多谢。”许暮双手接过碗,跟惊蛰微微颔首。
“唔,确不似从前……”惊蛰还在适应熟悉又陌生的许暮。
许暮决定用吃东西掩饰尴尬,他咬开半颗馄饨,鲜甜的味道陡然炸开,馄饨里竟然有晒干的野菊,仔细品这汤底,似乎还有茶香味。
藏在闹市里的悠然,是一种神奇的味道。
“刚看惊蛰公子还在温书,是准备赶考了吗?”这样一个妙人,必然是能触发剧情的关键人物,许暮决定从他下手。
“赶考?”惊蛰自嘲一笑,“看来许兄确实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案板下的《策论》残卷被风掀起一角,惊蛰擦拭陶碗的手指泛起青白,许久才开口:“我朝说是不限阶级招贤纳士,但贡院的名额一直被几大世家把控,三年前我进京求学,却在贡院门前被泼了满身的桐油。”
惊蛰无奈摇头:“他们说寒门学子就该像陈茶,沤烂了才能肥田。”
许暮被惊到说不出话来。蒙面骑士不知何时出现在几人身后:“惊蛰公子,慎言。”说完又如魅影般消失,许暮和惊蛰齐齐被吓了一跳。
许暮缓过神来翻了个白眼,随后又继续问惊蛰:“那普通人,就没有别的出路了?”
“也并非全无,好在当今圣上爱茶近乎痴迷,自上而下茶风盛行,五年前特设了监茶司,寒门子弟可通过茶道考核入仕……”惊蛰把《策论》下的《茶经》摆到许暮面前。
以茶入仕,许暮突然觉得没那么糟了,但是监茶司,监茶使顾溪亭……
“更快的还有三年一度的茶魁大赛。”惊蛰从《茶经》的一页里抽出张鎏金笺,“夺得茶魁不仅有千两黄金赏赐,还可直入监茶司,只是……”
“只是什么?”
“这赛事,被世家垄断多年了。”
许暮就着灯笼细看这鎏金笺,纸边缘嵌着的图案,在那晚来收茶园的八字须身上见过。
“这是……”
“晏家家徽。”惊蛰满是不屑。
“果然。”许暮忽然捻起桌板裂缝里的茶渣,在月光下是清一色的墨绿,闻起来也都是蒸青绿茶的味道。
“咱们只这一种茶吗?”
“嗯,当今天下茶分九等,上三等为御品茶直供皇室和各大世家,中三等为官茶现专供监茶司调配,下三等民茶需经茶引制度交易。”
“我的意思是,只这一种口味的茶吗?”许暮眼睛里闪着光。惊蛰疑惑:“什么意思?”
“比如不论产地,我按照工序可以渥堆出黑茶。”许暮两根手指轻轻敲击案面儿,这是他每次讲茶时的习惯动作。
惊蛰茫然摇头:“从未听闻过什么茶叶渥堆、黑茶之类。”
“当真?”
“当真!”惊蛰和蒙面骑士同时掷地有声地回了他两个字。
这两个字让许暮的眼睛顿时明亮,也就是说这世间茶叶,果然只有最原始的蒸青绿茶。
就是这蒙面之人,能不能不要总是突然出现或者突然发声,没人跟他讲过这样很吓人吗!
“若有人能制出琥珀色的茶汤呢?”许暮将茶渣撒进汤碗,看着它们如前世红茶般缓缓沉底。
“六大茶类,各有千秋。”许暮蘸着茶汤,在案板上画出六道水痕,“绿茶清冽如泉,红茶温润似玉,白茶……”
“公子,该回府了。”蒙面骑士本听得入神,现下却突然焦急打断他后边的话,许暮又是一惊,指尖被案板上的木刺扎出血珠,殷红缀在“红茶”二字上。
“你别总吓我。”许暮用拇指捻去中指指腹的血珠。
“请恕无礼。”蒙面骑士颔首抱歉,“但有些话,您在此处只能说到这了。”
许暮还不知道自己提出的东西有多骇人听闻,但看惊蛰也表情凝重地点头,他也能感受到些许。
子夜梆子响过三声,许暮和许诺告别惊蛰,约定改日再叙。走出小巷的路程,蒙面骑士从远远跟着变成了贴身保护,那马车更是赶出了新的速度。
到了顾府,许暮让人安顿好许诺,心中也有了自己的打算。
此刻他和蒙面骑士各有各的紧张兴奋,蒙面骑士赶去向顾溪亭汇报,许暮则是在许诺回房后让人叫来了顾意。
“要七尺的黄竹萎凋槽,榉木榫卯的捻揉台……箱壁需要嵌三排铜钉,间距不可过寸。”顾意对着图纸直挠头,“公子要腌咸菜?”
这里每个字顾意都认识,但连在一起,他又好像都看不懂了。
“这个东西就是……”许暮话还没说完,顾溪亭就推门而入,直接抽过顾意手中的图纸,快速扫过。
许暮憋气,顾溪亭是什么土匪,进别人屋连门都不敲。
“秘密派人去找城西的木匠林,就说要打能呼吸的棺材。”顾溪亭这比喻,许暮真心觉得他这人毫无风趣,虽然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吧。
顾意刚要走,又被顾溪亭叫住:“叮嘱那木匠,若以后还想活命,就别说见过这图纸和做过什么东西。”
顾意收起玩笑:“是!”
许暮被顾溪亭这一打岔差点忘了,赶紧又叫住顾意:“再挖十株带土的野茶树——要叶缘带锯齿的。”
顾意领了任务披星戴月地出门了,他走后,顾溪亭往许暮那边靠近,脸上不悦的神情让人很难忽视:又是谁惹这大煞神了,让他半夜三更来自己这发疯。
“你倒很信得过他们。”顾溪亭的语气比面色更显不悦。
“谁们?你那骑兵,惊蛰,还是顾意?”许暮今天见过的也就这几个人,除却惊蛰,还都是他顾溪亭的人,最讨厌有话不直说了,试探来试探去的,有意思吗!
“在我这只会咬人,出去了又是六大茶类,又是要做箱子的,跟我只会说什么都不记得。”顾溪亭像瞄准猎物般狠狠盯着许暮。
“你也没给我机会说。”许暮绕过顾溪亭,坐到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
这点事儿就气成这样,顾溪亭这人的心眼,真是比茶壶里的茶芽都小!当然这是许暮心中所想,自然是不敢告诉顾溪亭。
许暮这种带点反驳性的态度,竟然让顾溪亭很适用,他坐到许暮对面,抬眉看着茶壶,示意许暮给自己也来一杯。
“所以你是打算参加茶魁大赛了。”顾溪亭接过许暮递过来的茶杯,脸色缓和了不少。
“显而易见。”
“茶魁大赛被世家垄断多年了。”
“你不是监茶使嘛。”
“你想让我帮你走后门?”
“不需要。”
“许暮,你是不是不会好好说话?还是你忘了我留着你是干什么用的。”顾溪亭把茶杯重重放下。
许暮知道了茶魁大赛后心里有了底,而且自从那日聊开之后,对方的确没再伤害过自己。怎么逃离是后话,他现在确实用得上顾溪亭:“顾大人,你若好好同我讲,我自然是会好好回的。”
“许暮。”顾溪亭突然正经起来,“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是茶魁大赛的事,惊蛰应该也同你说了不少,晏家……罢了。”
顾溪亭话说一半,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许暮不知道,但不论后果如何,这茶魁他夺定了,这也是他唯一能看到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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