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距离茶魁大赛，只剩四日。
经历了前日萎凋失败，许暮理解了外公当初对纯手工制茶的坚持，只怪自己那时年少无知，没有从他那多学些手艺。
许暮不敢再怠慢，除了因为时间紧张，茶魁大赛又是自己唯一可见的生路外，更是开始对纯手工制茶这件事充满敬畏之心。
前一晚，许暮将制红茶的每一步都在心里走了无数遍，他不允许自己再有失误。
“许公子，你要的东西都齐了，可是这些东西到底都有什么用啊？看着跟制茶也没什么关系……”顾意睡眼惺忪地跟顾溪亭准时来到了许暮的小院。
“该怎么跟你解释呢……”许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一棵树的叶子，春天是嫩芽，秋天是枯叶，摸起来手感不同，其实闻起来，味道是不是也不一样？”
顾意呆呆地捏起一片茶叶，顾溪亭也拿了一片反复摩挲，他眼睛眯成一条缝，视线没有离开那片茶树叶：“你继续。”
“闻起来不一样，尝起来肯定也是不一样的味道。”许暮说着，将手里的茶叶揉碎了递到顾溪亭鼻尖处，示意他闻一下，“是不是又是另一种味道？”
顾意见状也凑过来，被顾溪亭扒拉到一边。
“所以简单来说，茶叶本质就是茶树的叶子，不同的状态泡水，当然也会有不同的味道，但是方法不对，味道只会更差，我现在要做的，其实是找到它另外一种绝佳的状态。”
顾意本来就困，加之对茶叶的兴致并不浓郁，听得他哈欠连天。
许暮笑着摇头，好在顾溪亭似乎理解了他说的话。
“那你说的状态需要几个步骤，多久能达到？”顾溪亭果然理解许暮的意思。
“机密。”许暮故意卖了个关子，其实是他第一次用这种原始的方法，心里也没那么有底。
“呵。”顾溪亭站起来拍了拍许暮的肩膀，“无妨，我信你便是。”
好在顾溪亭没再追问，殊不知许暮其实正在心里打鼓：该不会让他听出来自己底气不足了吧。
“主子。”恰好顾溪亭的一个手下出现在门口请示，对许暮来说当真是及时雨。
“进来。”
只见那人来到顾溪亭耳边说了什么，顾溪亭神色骤变。
许暮心下了然，这副神情，定然是跟他娘亲有关的了。
顾溪亭带着顾意离开，临走前却意味深长地瞟了眼许暮的肩膀。
许暮疑惑侧头，才发现肩头被蹭上了青汁……想来是顾溪亭在揉碎叶片的时候沾上的。
“顾溪亭！”许暮从牙缝里挤出来三个字：这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惹人嫌。
顾溪亭主仆二人走后，许暮终于能安静地开始制茶了。
许暮将晒药架改成了简易的“萎凋槽”，虽然简陋，但相较于纯自然晾晒，确实能更好的控制脱水的速度了。
不敢有丝毫懈怠，许暮每刻都会拿起一片叶子感受，直到找到那种熟悉的触感——“温润似鸟羽，柔韧有活性！”
许暮握紧拳头，抑制不住地激动，旁边的侍女见他脸上终于带笑了，赶忙凑上来：“许公子，您许久未进膳了。”
“不行，这才只是第一步。”许暮微微摇头。
那侍女也不敢再强求，顾溪亭一早就交代，谁也不能打扰许暮，就连许诺也被他支到别处去了。
萎凋的成功，加上许暮力道得当的手法，捻揉的过程比他想象的还要顺利，只一次就达到了那种叶汁渗出粘手、但不成滴的状态。
许暮长舒一口气，准备迎接真正的挑战。
“让府上的厨房，每刻都送一筐灶灰过来，越快越好。”许暮边用棉布包裹揉捻后的茶叶置于陶罐中，边跟侍女交代着。
古代没有恒温箱，日头越来越低，温度又要降下来了，发酵不足，茶汤就会寡淡如绿茶。
“是！”侍女虽然不懂，但还是一刻都不敢耽搁，一路小跑去小厨房。
源源不断的灶灰送到许暮的小院，他将陶罐埋入灶灰余烬中保温发酵。
灶灰送来的时辰不同，温度自然也不同，许暮一个个去试，其中温度过高的，烫得他手心通红，但他也顾不得这些了。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许暮总算察觉到饿意，蹲在陶罐旁吃了两口饼子。
第二支香燃尽，许暮打开第一个陶罐，随后喃喃自语：“味道不对。”
一个个陶罐打开闻、泡水尝……不是寡淡，就是酸涩难饮，许暮的状态近乎疯魔，在记录时辰和温度的本子上，用朱红色的墨用力划掉。
只剩三个陶罐了，若再没有合适的……
许暮沉心静气深呼吸，尽量让自己的手不要那么抖，他闭着眼又打开一个罐子，一丝淡淡的花果蜜香味飘了出来。
这次泡出来的茶汤，颜色金黄，回甘生津。
清风袭来，恍惚间，许暮仿佛回到了十二岁那年外公的老宅，老人捧着发酵好的茶胚，看着他说：“茶叶啊，活在你的心口三寸处。”
用心做茶……许暮捧着茶杯，左眼滑下一滴泪：“外公……”
此时不论梦境与否，他都找到了自己当下活着的意义。
顾溪亭再回到许暮小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许暮拿着茶杯流泪的样子。
“又失败了？”顾溪亭抽走许暮手中的茶杯，声音柔和。
许暮没说话，盯着他的眼睛，嘴角笑出了前所未有的弧度，这笑里有释然，更有希望：“就差最后一步了。”
“顾意！”按照昨天许暮安排准备的东西，只剩那几个砖砌窑了，顾溪亭知道，是时候用到了。
许暮整理好情绪，对顾意仔细交代：“第一烘，需要沸水的温度，这个温度至少需要维持半刻钟，第二烘降一分，保持两刻，第三烘再降三分，保持一刻。”
“是！”顾意虽对茶叶兴趣缺缺，但分得清轻重，认真记下去办。
红茶干燥，分初烘、足烘、复火，温度和时辰，包括茶叶铺开的厚度皆有不同，许暮昨日就依据“余烬煨陶”的启发，让顾意砌砖窑分层架竹筛，好以炭火余温慢烘。
越至此时，越不能松懈，否则前面的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许暮小心翼翼铺开发酵好的茶胚，每半刻都取来碾碎，第二烘拿出来时，芳香味更甚，顾溪亭眼里放光，连顾意也忍不住闻起来：“好香啊！现在能喝了吗？”
“别急，都到这时了，再等一刻也不迟。”许暮反而成了最淡定的那一个。
顾溪亭从进来就注意到桌子上没动过的冷菜，不用想也知道许暮一天未进食了，他命人从小厨房又送来了热乎饭：“反正还要等一刻，你把饭吃了吧。”
许暮绷着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经顾溪亭一提醒，还真是饿得难受：“多谢。”
“倒也不用这么客气。”顾溪亭说着往许暮碗里夹了块肉，“钱终归是要一起赚的。”
细想这几日顾溪亭确实出了不少力，而且自己初来乍到，确实得有个人照应，虽然怕被顾溪亭的结局连累，但许暮承认自己就是个见钱眼开的：“可以，但比例……”
“呵，你说了算。”
“成交。”
许暮顿感这顿饭吃的更香了：“但是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会信我？”
“有人饮茶，是附庸风雅，有人爱茶，是知其妙用，有人卖茶，是有利可图，而你不同。”顾溪亭难得正经地看着许暮，缓缓道来，“你爱茶，更依赖茶，那是你的精神依靠。”
许暮愣住，没想到短短几天，自己竟被顾溪亭看得这么透彻。
“再说了，不成我不损失什么，成了那可是稳赚不赔，我相信你，但我更信我自己。”
“主子，怎么不损失，我整整两宿没闭眼了！那砖窑可不是凭空变出来的……”顾意一手拿着一个包子，嘴里嘟囔着。
许暮惯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但如今也实在没辙，向顾意投去了抱歉的眼神。
再余光瞟向悠然的顾溪亭，不出钱也不出力，当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呢。
滴漏声响如惊雷般炸开，三人猛地静止，浅浅对视过后，许暮放下碗筷就跑了出去。
反倒是顾溪亭纹丝不动。
“主子不过去嘛？”
“若是成了他自然会兴高采烈地过来，若是没成又何必让他的狼狈被更多人看到。”顾溪亭难得认真。
顾意迟钝点头：“我就说主子你对许公子跟旁人不一样，你还不承认。”
顾溪亭瞪了顾意一眼，“就你话多。只是许暮这样的人……”
“怎的？”
“自尊心过强。”
许暮在旁边的小院中，听不到他们议论自己，全部心神也都在竹匾上的茶叶。
这次的茶叶呈乌润色泽，许暮手捏成粉不扎手，冷嗅仍有香甜。
就算是穿书前后的全部经历加起来，许暮也没有这样激动过。
“成了……真的成了……”
许暮给自己泡了一杯，入口是熟悉的香甜回甘，这一次，怕是真要让顾溪亭赚到了。
许暮其实并没有离开太久，但对顾溪亭来说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
只见许暮端着两个茶杯走回来，眼里像装进了天上的星辰。
顾溪亭了然，这是成了。
许暮将茶杯放到二人桌前：“先闻闻看。”
顾意捧着杯子，深吸一口气，一边看着许暮一边指着茶杯，激动得说不出来话：“确实不一样诶！就是那种……那种……”
许暮淡笑不语，顾意这样不懂茶的人都能发现差别，也不算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顾溪亭嗅觉比较灵敏，动作也更优雅，只是闭着眼在鼻尖处一晃，就嗅出了不同：“比这世间的茶叶更醇厚，还有果香味。”
许暮点头，顾溪亭放下茶杯，做了个“请”的手势。
许暮注水入杯的一瞬间香气更甚，白瓷的杯中涌出如琥珀一般的色泽。
顾溪亭入口的一瞬间就震惊了，他怔怔地看着许暮：“这茶叫什么？”
“天地生茶，人赋其魂，此乃‘赤霞’。”
“许暮，我保你会赢，赤霞也必风靡我朝，但……”
“你之前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世家垄断茶政，此茶若在茶魁大赛出现，你就是与所有世家为敌。”
许暮与顾溪亭一瞬不闪地盯着彼此的眼睛。
“我还有其他的路可以走嘛？”
“找到我娘亲的遗物。”
“就一定能活？”
“不敢保证。”
“那我现在是你的财神不？”
顾溪亭突然被许暮逗得仰天大笑，摇着扇子离开，临走前对顾意交代：“让所有成衣铺子把自己的镇店之宝都送到我顾府来。”
顾溪亭突然停住，但是没回头：“许暮，选身你喜欢的战袍，茶之一事……”
许暮像是回应，又像是自言自语：“当赏心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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