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叶,镮林。
天将暮,雪方停。
在雪停后,女子出屋,持扫帚扫出来了一条蜿蜒到土墙尽头的小道。
小道两侧遍植齐腰高的菊花,寒冬腊月,花儿开的正好,与雪色一般的花儿,不细看倒看不出来花儿的模样。
扫完地,女子折返时,蓦然停驻,用手扫开菊花上的积雪,露出了花儿的真面目——外围细长花瓣紧紧围绕着中心团簇的金黄内曲宽厚花瓣,内曲之中又抽延出一圈外卷匙形花瓣。没了积雪相伴,狭长花瓣于寒风中倾摇跃舞,好似摇摇欲坠,不过,好在整株花的核心粗壮且柔韧,足够支撑花朵的肆意横行。
女子确认好花儿的状态,便又将雪重新覆盖,今冬过冷,只怕耐寒的花也难熬。
忽地身后传来脚步声,女子心惊,猛然回头,在看到来者的瞬间,女子跪在了地上。
云叶李承光也算是常来,入夏避暑,逢秋大猎,每年如此。镮林的花圃在山坡下,有时顺路过来,大多数时候都没有往下走的打算,站在山坡上,远远看一看她,看一看她费尽心血养出来的花,也算是一种仁慈了。
当然,女子知道他来了,每年都会出现在远处的山坡上,他最多待一个时辰,只是,他没有在冬天来过云叶。
他不想看到她,她清楚,而她也不敢面对他。
二人心照不宣。
所以,当李承光出现在面前,她才慌了神。
“本王见了云叶的雪,未觉有何不同。”李承光说着,走近路旁,折断了一枝花。
花枝折断的声音落入耳,女子盯着余光处的靴子,虽然心中依旧难掩惶恐,但是却没有多年前的茫然无措。不曾妆扮的素净脸庞,如雪色惨然,她扬起嘴角的话,是否能增添几分年少时失去的血气?
“景色寻常,因人不同。”
手中花在寒风中凌乱,李承光听到她的回答,内心五味杂陈。居高临下看着她,叹了口气,让她起身。
不似曾经,她干脆利落的站起来,神色自若,只是在看到几步外的朋然后,她失了神。
李承光注意到她的异样,开口道:“既然如此,云叶的雪看够了吗?”
语出惊人,女子短暂震惊,即刻恢复了表情,行礼说道:“全凭秦王吩咐。”
“不久后,随我离开。”李承光不在意她的反应,随身将手中花丢到了地上。
目光紧盯地上折断的菊花,女子心中万分不解,却也不得不点头应道:“贱妾明了。”
“芳儿说过,让本王保护好你。”
芳儿二字,那般轻易击溃了女子从容的伪装,李承光看着她的眼泪悄然滑落,又看着她浑然不觉的问道:“秦王殿下,让贱妾就在此处死去并无不妥,为何突然要离开云叶?”
并不难的问题,李承光不假思索的说道:“胥傲真的案子重启调查了。”
简短一句话,女子脸上的表情从难以置信,到潸然泪下,再到欣喜若狂,不过眨眼间。可是女子自然知晓与胥傲真之死有关的别的事,于是她语重心沉的问道:“秦王殿下,旁的案子怕是也要重新调查了罢?”
“费流,你怕了吗?”李承光忽然笑了。
费流这个名字教女子一愣,她很快否认了李承光,纠正道:“自恩公为我改名易姓,世上便再无费流,只有我胥留花。”
“好!好一个胥留花!莫辜负你的胥姓,莫辜负!”李承光忍不住拍手叫好,言语中满是欣赏,大步往前走去,“留花,从前留不住芳儿,如今本王希望胥留花能留住胥傲真的体面。”
时隔多年,李承光的话依旧说得轻松,惟有胥留花知晓李承光今日的嘱咐到底有多难。
胥留花见朋然也转身离去,便没有跟上,“贱妾恭送秦王殿下。”
天色已晚,远处秦王一众人的身影逐渐看不清,胥留花松了一口气,回到了茅屋。
冬夜寒,胥留花点灯后,犹豫半天才在实在是受不了寒冷时,蹲在在火坑,用菊花枯枝点火。哪怕是干透了的枝叶,也不可避免的生出许多青烟。焰跃动人,温暖袭人,冻僵的身体方感觉好些,泪眼蒙眬地捂住了口鼻。
年久失修的大狱经不住一丁点火星,和他说的一样。
不过烟熏火燎的味道着实难闻,胥留花跪在狱卒的尸体中间,左手的刀勉强支撑身体,眼睛被熏得有些睁不开。火光透天,噼里啪啦的声响盖过了一切,肉被烤得香气扑鼻,甚至夹杂着丝丝新鲜的血腥气,尽管血腥味很大的源头是她身上流出来的,胥留花也没心思去关心,从未如此轻松过,十多年来,她好像从未和今天一样,除了狼狈不堪的样子太令人失望,心情却格外好。
谁能想到昨夜还冷得要死,今天就仿佛置身炎炎夏日了。
就在此地睡过去,是好事啊!
“留花!”
听到他喊自己,胥留花眼中噙着泪,却想不到话回应他,他来了,该是高兴的,可是她不希望他来。
来者不给胥留花任何思考的机会,迅速将一旁狱卒浸透血色的衣袍扯烂,围在她的脸上,等到她反应过来,他已经背着她冲出了火海,回首看到房梁烧毁倾断,她恍惚了。
因为扭头的动作,脸上的烂袍子从他肩头掉到了地上。
他这才慌忙将她放下,“留花!留花!”
着急得喊了两声,看到她呆呆的望着头顶,他伸手摸了摸,才发觉头发被火烧着了。赶紧拍灭头上的火,他非常骄傲的说:“你说过起火的时候烟最可怕最能要人性命,我还记得。”
她努力挤出一个笑脸,费尽全力说道:“李识芳,你怎么回来了?”
“我会求伯父,让他放过你。”李识芳有自己的打算,注意到她身上血流不止,他没有多言,背着她,快步跑向大狱的地上出口。
“你好蠢……”她在他耳边轻轻说道。
前方的光亮刺眼,胥留花记不得后来怎么了,她好累,也好冷,夏天转瞬即逝,天大亮后,怎么又回到了初春的时节?是不是太冷了,太冷了……
外面传来格杀勿论的高声喊叫,也早已模糊,唯一还能记的是,被重重摔在地上后,一瞬间的清醒——他被烧焦的头发在脸上粗暴散开,他压在身上,好重好沉,从他脖子上流淌的血好红好红。
懊悔的事太多,若是早些舍弃费流这个名字,若是没有回容城,一切都将不同。
伤重昏睡半个月,醒来时第一眼看到朋然一身缟素,胥留花所有的担忧都化作空谈了。
容城府衙满目皆白。
倚靠坐着的秦王好像老了许多,往年白发苍苍,不见老态,如今却……他悲痛欲绝的样子,胥留花看在眼里,痛心难言,她痛哭流涕跪在秦王脚边,只求一死。
李承光置若罔闻,任由胥留花在脚边抱头大哭,直到身体未愈的胥留花昏倒在地上,他才舍得看一眼。
待到胥留花被朋然唤醒,李承光终于说了话:“芳儿曾说过他喜欢你,哪怕得知你是男人以后,他还是求我放过你。”
秦王的眼神充满杀气,仰头看到他的恨意,胥留花也理解,朋然已经将来龙去脉都告诉了她,因为她确实该死,所以她磕头说道:“反臣之后,不求放过。”
“现在想死了?”李承光抬脚就是一踹,胥留花重心不稳侧倒地上,“胥傲真也死了,知道吗?”
才爬起来跪坐好,胥留花听到这话突然失神,屁股一歪,慌乱伸手扒住李承光的衣袍才没有再次摔倒。
……
“听闻紫清公子倾慕你。”临走之际,胥傲真说道。
期待她能作出回应,而胥留花未曾回答,胥傲真看她闪躲的样子也猜出了答案,“可惜,我再也帮不了你了。”
……
从胥傲真提出让她回宁佩的胥氏开始,本该早些被发现的异样,被他悄无声息的掩藏,除了那句再也。
胥留花无措的松开了手,今时今日,她才懂得胥傲真所说的再也是什么意思。
“恩公他怎么会死?!恩公不会死!”被激动冲昏头脑的胥留花抬头看向李承光,不顾他的伤痛,求证道,“恩公他被谁害了?恩公一定是被害了!恩公位高权重,怎么会死呢?!秦王可知是谁?秦王!秦王!秦王无所不知,秦王一定知道是谁!秦王恩公他一生坦荡!谁会害他?!谁!是谁害了他!”
这番话把李承光气笑了,他简直不敢信,她竟然会更在意胥傲真的事,她才从李识芳手中捡回一条小命,她让堂堂妘王死在乱刀下,她竟然不提一字一句!
直愣愣的看着胥留花质问他,李承光笑着笑着,再也忍不住掩面而泣。
“你们父子俩都一样傻。”
浓郁刺鼻的血腥再一次出现在脸上,又看到他倒在身上的画面,烟熏火燎的味道还是如此,如此满负罪恶。
为了取暖不得不烧柴禾,可是李识芳死后,再也闻不得烟火气,取暖亦或是烧饭,总会想起李识芳的血糊满脸庞,会忍不住吐,胥留花瘦削的脸庞上满是悔恨,吐到酸水腐蚀喉咙,会呕干所有,是否也能呕尽对他的歉意?
狭小的茅草屋,尚可遮蔽风霜,环顾四周,累了的胥留花干脆顺势躺下,满不在乎地躺在呕吐物上,缊袍短褐,已是大恩。
北上宁佩,胥留花也明白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所以她打算去容城看一眼,毕竟容城曾经是她生长之地。
谁知会在出长安不久,遇到出游的李识芳。
“闲来无事,去容城一趟未尝不可?”
低估了秦城之乱的影响,哪怕过去多年,长得像母亲的他,就算是男扮女装还是被父亲的旧识认出,暗中上报,被抓入狱。
“分明是个男的,还穿的像个女的,是个美人,哈哈哈哈哈哈哈……”被狱卒当着李识芳的面扒光衣衫,胥留花冷静异常,隔着隔栏注视着李识芳的反应——希望李识芳得知他是男人以后,他会走,会放弃他要陪着他的想法。
当狱卒的手掐着他的下巴,摸着他纤细的身体,对她污言秽语评头论足时,李识芳做出了让她失望的反应。
“畜牲!不准碰他!住手!”小小的监牢,隔壁监牢的李识芳一伸手就抓住了狱卒的手臂,阻止了他的行为,“你再敢碰他,我一定让你们活不过明天!住手听到没有!”
本就是戏弄,狱卒显然对男人没什么兴趣,不过李识芳的言行那是实打实的招人恨,于是他挨了一顿打。
“挨了一顿打,你也该走了。”胥留花蜷缩在地上,看都不看一眼趴在隔栏上,眼巴巴望着他的李识芳。
“好像走不了了。”李识芳坐在地上,头搁在隔栏木头上,试图离胥留花更近一些,“留花,你不看看我的伤吗?”
“不看,英雄救美的戏码我不爱看,而且我是男人的事,你也知道了,何苦呢?”将头埋在双臂间,胥留花狠下心不去看一眼,“你表明身份,快走罢!”
“走不了,”李识芳伸手又够不到胥留花,胥留花卡好距离,就是让李识芳碰不到,“我不能让伯父与谋反二字有牵连。你啊,你本名叫什么?叫费流对罢,你知道吗?费流,秦城谋反,死了太多人,我不能表明身份。”
“你怕什么,你的伯父要保下你还不是轻而易举。”
“但是我也想保下你。”
“愚不可及!”胥留花忽然火冒三丈,爬了过来,揪着李识芳的衣襟骂道,“你保不下我!我也不需要你可怜!我的父亲母亲姐姐都死在秦城之乱里,谋反株连九族,我本来就是该死的,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在做什么让我感恩戴德的好事不成?”
“圣上仁慈,留花,你要相信我!”李识芳急急抓紧他的手,诚恳道,“本来打算上巳时求圣上赐婚,怎料你要离开长安,我总感觉你走了就不会回来了,实在是放心不下,这才一路跟着。”
“可我是男人……你明不明白?”胥留花忍不住落泪。
“留花,我们可以结亲,男人也可以。”
胥留花闻言使劲摇了摇头,“你还是不明白……”
“我还有寰儿,我有女儿,不算绝后,我真的喜欢你,你要明白我的心意!”认为胥留花担心结亲以后的事,李识芳迅速想到了能说服他的理由,“留花,一切都有办法解决,我只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意,人人皆言紫清公子李识芳不识芳却能留花,我一直都没有问问你的想法,此时此刻,在容城的大牢里,我想听你回答我,我能留住我的花吗?留花?”
该说不说,胥留花还是心软了,喜欢这种事,太复杂了。
席地而坐的他将额头紧贴李识芳的手背,思绪纷杂,“花将随流水,何必再识芳?”
“留花?”
“我是费流,不是胥留花。”
得到如此回答,他闷闷不乐的样子,还真是教人留恋。
回忆起爱人,甜蜜填满胸腔,可叹甜蜜太过短暂。
容城异动,以妘王李识芳之死为结局,帝王不知何故未曾深究前因后果,倒是秦王下令清洗了所有与容城异动有关之人。
容城的天彻底变了。
胥留花没能按照胥傲真的安排回到宁佩,在春暮时,她随妘王的丧仪重返京城。
“我们约好去看云叶的雪。”
作为德妃子经是的孙儿,紫清公子李识芳不识芳,既不懂花木,也不爱花木,不如他的姊姊李阔人,也不如他的所爱胥留花。
后来,千盏流苏能在冬月开花了,奈何赏花之人所剩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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