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什么——”看清那孩子的模样，丌邢不禁发笑——昨晚桥头上的高个子黄毛，几个小时前还出口成章地说要收拾他，现在缩在滑梯上，一脸怯懦。
丌邢吸了口手中的烟头，慢步走到他身边，和普通朋友似的，自然地坐到另一条滑梯上。
顺着男孩儿飘忽不定的目光，丌邢看向不远处扎着小辫子的小女孩儿，那个才一脸栽在别人膝盖上的小姑娘，现在已经重整旗鼓爬上另一边的滑梯了。
丌邢似笑非笑地用下巴点了点那个肉嘟嘟的小孩儿，道：“你妹妹？”
黄毛埋下头，迟疑了一阵，才轻轻点了点头。
坐在他身旁的男人吐出一口烟，“挺可爱的。”
沉默了一阵，许是见男人不说话，黄毛终于沉不住气哭道：“哥，我昨晚真是喝高了才干那畜牲事儿的，您就被揪着我不放了——！我保证，我保证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丌邢挑了挑眉，抖了两下烟灰不屑道：“哪里喝高了，这不是还记得谁揍的你吗。”
“怎么？把喝了酒当成干坏事的挡箭牌了？我喝高了怎么不干坏事。”
他自知理亏，羞愧地低下头，把头埋得更深，不说话了。
沉默一阵过后，男人抬起手，黄毛以为那人又要揍他，下意识地闭上眼面目狰狞地捂住脑袋。
丌邢发笑，跟朋友之间开玩笑似的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
“你小子。”
“要是再干这种下流事儿，哥见你一次揍你一次。”男人眼角含着笑，像是在聊什么家常话。
许是见对方不说话，丌邢又从牙齿缝里挤出三个字：“听见没？”
黄毛连连点头，“我知道错了哥，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丌邢这才欣慰地点点头。
手中的烟才燃了一点头，他又吸了一口，瞥见见他头顶着一头黄毛，被光照的有些泛白，轻笑两声道：“你这黄毛染的……”
原本想吐槽两句的，因为这样真的很非。
不过突然想起自己高中的时候，也非常叛逆，谁的话都不听，天天顶着一头非主流的颜色，不禁有些感慨。
丌邢转眼见蔺昶手里拿着两瓶水向自己这边走来，才不急不缓地从滑梯上起身，补充到：“挺好看的。”
此时脸上肉嘟嘟的小女孩儿也扑进黄毛怀里，嘴里甜甜的喊着哥哥，他最后吸了口手中的烟，“看着点你妹妹，别又被人撞到了。”
没等小黄毛回答，男人就将烟头按灭扔进垃圾箱。
蔺昶脸色有些不太对地将一手拿着的一瓶冰可乐凑到自己的小猫脸颊上，另一只手拿着一瓶冰镇矿泉水。
闷热的天气中一阵凉意袭来，丌邢接过可乐，随手拉开易拉罐，大量气泡顺着热流涌出，发出滋啦一声。
仰起头往嘴里灌了一口，蔺昶假装不经意地牵住正往嘴里送可乐的人的手，将他整只手包裹在自己手心——实则是见自家小猫和那个黄毛“有说有笑”的，开始宣示主权。
丌邢也没有拆穿他，因为他就是故意假装和黄毛关系不错的样子，故意让蔺昶看见。
这个罪魁祸首忍不住嘴角上扬。妈的，我男朋友吃醋怎么这么可爱。
·
天色愈加阴沉，园中的游人多已离开。风拂过安静的落叶，将枝头一片涟漪弄的沙沙作响。
包间里的落地窗擦的锃亮，几枝枯木紧贴着玻璃，像是也想蹭一点室内的温光，将乌云挂在枝头。
淅淅沥沥的小雨轻轻降在窗上，又急忙滚落，长风中凌乱的枝干将外面的世界点缀的萧瑟又静寂。
丌邢撑起脑袋，望着窗外压成一片的黑云有些出神。直到蔺昶往他碗里夹了一块肉，才收回目光，将浸在汤汁中的瘦肉送进嘴里。
一桌基本上全是丌邢爱吃的菜，蔺昶先挑了一些倒进火锅锅底中，又盯着他静静看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在想什么。”
丌邢回过头，一边将眼前一盘摆的整齐的牛肉卷倒入锅中，随意地答到：“我突然想到……”
话音未落，一盘盛满红油的热汤忽的洒在男人的肩上。
蔺昶一惊，皱起本无波澜的眉眼，以最快的速度站起身，将把汤洒在人身上的服务员推向一边，拿起一旁的毛巾紧张的擦拭被泼了汤的人身上的红油。
丌邢先是愣了一下，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蔺昶就已经跑道跟前了。
他怔怔地盯着那个服务员看。她戴着口罩，此时正低着头，嘴里不停地道歉。不知为何，丌邢莫名觉得这个服务员看起来有些眼熟。
不过没等他多想，蔺昶急切询问的声音冲入耳蜗，见人没有回答，差点直接扛起来往医院送。
丌邢回过神，忙按住他扶在自己腰上的手，“我没事。”
蔺昶皱着眉，一脸严肃地以命令的语气道：“我们去医院。”
丌邢知道他只是关心自己，有些哭笑不得，明明被烫的是自己，怎么他看起来是更着急的那个人。
“不用，我真没事，这汤又不烫。”
话音刚落，他余光瞥见肩上一滩油污，一股火锅底料的味道阵阵传入鼻腔，有些令人作呕。又补充到：“……不过我得换件衣服。”
蔺昶揽着人正准备起身离开，服务员忙冲上前，夹着嗓子用听起来很专业的声音说道：“实在抱歉，先生。我们店里有备用的衣服，为了不给您带来过多困扰，您可以去厕所更换。”
丌邢也不大在意，能节省一点时间十一点，于是说到，“行。”又转头看向蔺昶，安抚着说：“那我先去换个衣服。”
服务员给他指了厕所的位置，说是待会儿会有服务员给送过去。
蔺昶看起来有些放心不下，说到：“我陪你。”
听到蔺昶的话丌邢不由两眼一黑，把他按回到座位上，嫌弃：“你去干嘛。”
蔺昶跟个小狗似的委屈地低下头，中间还不忘狠狠地瞪了服务员一眼。
丌邢欲哭无泪，瞥见服务员打了个寒战，将手中的餐盘抱紧了些。
按着服务员说的走到洗手间，镜子里倒映出几乎被完全染成红褐色的衬衫。不过还好汤底确实不烫，是温的。
“里面有人么？我是来送衣服的。可以麻烦您出来取一下吗。”洗手间外响起一阵小心翼翼的女声。
闻言，丌邢停了一下，不耐烦地将刚脱下的衣服又套上。心道这店家也真是的，让一个姑娘到男洗手间送衣服。
男人边往外走，边低头将扣子扣上几颗，隐约露出雪白的腹肌，沾的红色汤底的衣服反倒有种别样的意味。
到玄关处时，一个矮小的身影径直撞到他小臂上。
怕她撞上自己身上的油，丌邢下意识地用手挡住了她的头。
对方抬手捂着脑袋往后退，低着头，“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您没有听见准备给您送进去……”
“哦，没事。”丌邢淡淡道。
话音未落，那姑娘抬起头，撞上男人的目光，能看出她明显怔了一瞬，道：“你，你是……”
她没有将他是谁说完，转而道：“哦……不好意思，我，我是……”
丌邢有些好笑，没等她说完，插嘴道：“不用自我介绍了我记得你是白艽。”
那个差点把蔺昶醋坛子打翻的小姑娘。
就是这小姑娘害的蔺昶昨晚上吃了好大一坛醋，酸味都要把他整个人溺死了。
她没有穿店里其他服务员身上的那种工作服，只套了一件短袖，衣服没有帽子，但带了一个棒球帽，和昨天一样将帽檐压的很低，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偷感极强。
“在帮爸爸妈妈看店呀。”丌邢自来熟的打开了话匣子，一手挡住半边肩上的油渍，以免那股令人作呕的红油味惹得他想吐。
白艽：“不是。”
白艽重新低下脑袋回答道，“我没有爸爸妈妈。是在兼职。”
丌邢脸上的笑意僵住，转为尴尬的轻咳了两声，有些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
然而白艽似乎并不大在意，或许是从小到大被人讨论的多了，她对这种事情反倒没有那么敏感，只轻轻摇了摇脑袋。
丌邢认真地看着她，还是很尴尬，又找了个话题岔开，“啊今天是周末吗？你每周都会来这儿兼职啊——嗯……还挺辛苦的。”
没抢到白艽把头埋得更深了，她低声回答道：“不是……我没有上学了。因为一些原因我正在休学……”
沉默了好一阵，丌邢有些无措，更加尴尬了，觉得自己真是精准的踩在了人家的雷电上，在脑子里组织了半天语言最终也没能吐出一个字。
不过好在白艽似乎并不计较这些，反而有些……觉得是自己的错？
“啊对不起，把负面情绪带给你了……”
“啊……啊？”丌邢还没反应过来，她迅速将手中的袋子递给男人，低声道：“这是您的衣服。”
“嗯……还有……昨天，昨天谢谢你。”
话音刚落，那道矮小的身影便消失在眼前。
丌邢更懵了。
他提着袋子站在原地，盯着她消失的方向看了一会儿，最终挠挠头转身近厕所换衣服了。
肩上散发出来闷人的红油味让他顾不得其他的急忙走近洗手间将身上沾满红油的衬衫脱下，顺带将手上沾的汤汁用水冲洗掉。
迅速换完衣服回到包间，丌邢将换下的衣服随手放在桌旁，扯了两张纸将正在滴水的手擦干净。
闯祸的服务员已经离开，此时包间里只有蔺昶一个人安静地坐在桌前往他碗里夹着菜。
听到开门声，蔺昶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丌邢感觉他有点怪怪的。
不过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看着满满一碗肉，他就觉得是自己多疑了，脸上的笑压都压不下去，“怎么给我夹这么多啊？”
蔺昶没有回答，而是先关切地问到：“肩膀没事吧？”
丌邢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又开始往嘴里塞肉。
蔺昶也不再说话。
确实怪怪的，不过现在丌邢忙着埋头吃饭，也没怎么在意。
不过自顾自地吃了一会儿后，无意间抬头，看见蔺昶一直盯着他看，气氛有些微妙。
“怎么了？”他有些迷茫问道。
蔺昶仍沉默不语，只是一直盯着他看。直到丌邢咽完了先前塞在嘴里的东西，他才像是下定决心开口叫了对方一声。
“嗯？”
蔺昶又停了一会儿，好像在考虑要不要说，最终道：“你昨天，回去，”他说话断断续续的，丌邢甚至觉得他声音有些许颤抖，“不是因为你爸生病了，对吗？”
丌邢心下松了一口气，原本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哦，他让我回去结婚。”丌邢淡淡道。
“但我没同意。”他继续用筷子往嘴里扒了两口，没心没肺地对着蔺昶笑，等对方夸自己。
然而蔺昶不仅没有夸自己，也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借着醋意为所欲为，反而又安静了下来，坐在沙发上低着头思索了好一会儿。
注意到他的反常，丌邢微微皱眉，放下筷子，认真地盯着他。
“你怎么了？”丌邢又问了一遍。
蔺昶也抬起头来看他，与他四目相对。他眼里倒映着的灯光愈加暗沉，最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最终对什么事妥协。
他又叫了丌邢一声。
“嗯，你说，我听着呢。”丌邢耐心答道。
蔺昶又停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纠结什么，最终开口道：“你回去结婚吧。”
“？”
丌邢满脸问号，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或者是这傻子在和自己开玩笑，但对方语气极为平淡。
丌邢咬咬牙，气笑到：“你他妈的说什么屁话。”
蔺昶有一阵没说话，很认真的盯着他，“真的。”
“我想了很久，”
“要是三年前我没有追你，你也会有正常人的生活。”
“你会和普通男生一样谈一个正常的恋爱。”
“你可以结婚，可以有自己的孩子。”
“你不用因为我遭受那么多异样的眼光。更不会因为我被你爸毒打。”
“我好像让你的生活脱离了正轨。”
“或许我的选择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他一口气语速很慢的说完，顿了很久，又将头低下，和平时犯了错没什么两样，淡淡地盯着桌面，长长的睫毛挡住了他眸中的情绪。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丌邢盯着他看了很久。
第一次听蔺昶一次性说这么多个字。不过为什么是这种话？
从他落寞却严肃的眼神中，丌邢知道他没有在开玩笑。
但他还是不相信，心说老子和他在一起这么久，他能把老子说放就他妈放了！
平复了很久的心情，丌邢揉了揉太阳穴，他不知道蔺昶说的考虑了很久是多久，只知道自己现在一点也离不开他。
“是不是丌怀仁和你说了什么？”丌邢深吸一口气，强装镇定，忍着心中的怒火开口。
只要他肯解释，他可以当他刚刚的话就是在放屁。
然而蔺昶却摇摇头头，“丌邢，我不在意他说了什么。”
“我只是希望你的生活回归正轨。”
“你就当做……”他还是那么一副淡然的样子，脸上没什么情绪。
他妈看着就来气，没等他说完，丌邢气不打一处来，拍案而起打断他，桌上的菜被震得发出哐哐的响声。
“当做什么？！”丌邢尽量抑制住自己的怒火，却怎么也收不住情绪，大声吼道。
“什么是正常生活？！你他妈告诉老子什么是正常生活？！！”
男人咬紧牙关，心中的怒气像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好像立马就要将他吞噬。
“蔺昶老子他妈告诉你，我当初和你在一起，管他妈的流言蜚语，老子既然答应和你在一起就根本不在乎这些！”
“你他妈追老子的时候不挺能耐吗？！现在什么意思？啊？！你把老子当个tao啊他妈的用完就扔？？！”
“老子不管你他妈是因为什么说的这些话，如果你是在开玩笑，老子现在告诉你，这一点也不好笑！”丌邢双手撑在桌上与他对峙，将字眼从咬紧的牙缝中吐出，蔺昶却跟个没事人一样，静静地听着他发火，始终一言不发。
蔺昶：“……我没有开玩笑。”
丌邢：“你以为老子他妈在跟你开玩笑啊？！”
丌邢气的狠狠踢了一把桌角，火锅里的汤底摇摇晃晃地荡出锅，撒到桌面上。
蔺昶也没反应，丌邢越看越气，像一只炸毛的猫。
他干脆甩头向门外走去，心道真他妈不知道老子在这跟个木头讲什么道理。
刚走到玄关处，他的腕骨处就被一只大轻轻手抓住，丌邢瞬间更生气了，又说要他走，又要拉着他的手。
丌邢咬牙，气急败坏反手一拳狠狠落在蔺昶脸上。
蔺昶闷哼一声，往后退了两步，抓着丌邢的手也顺势松开。
见他吃痛，丌邢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扶他，但顿了一下，最后一甩手，瞪了他一眼，打开门朝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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