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暗,人行道旁路灯昏黄的灯光将将雨丝染的发黄。林稍清波微动,枝头绿叶与厚重的雨丝一同泛起涟漪。
厚重的雨点落入路边的积水,在灯光的晕染下溅起几片蝶翅。
丌邢独自一人走在雨中,雨点敲在脸上打的生疼,他现在其实也没有很生气了,只是碍于面子不好回去,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他似乎知道,他这次没有跟上来。
往日争执,多是丌邢任性使然,无理亦要争三分。
蔺昶却总愿耐着性子,将道理掰开揉碎,一字一句说与他听。纵使那人负气夺门而出,他也必会紧随其后,沉默而固执地跟在他身后几步之遥,像是无声的妥协,又像是温柔的羁绊。
可今日—— 今日竟不同。
丌邢站在熟悉的街角,回头时,身后空荡无人。风卷着枯叶擦过脚边,他才恍惚惊觉:这一次,他未追来。原来有些纵容,耗尽了,便再不会回头。
昨日誓言犹在耳畔,字字滚烫,灼得人心口发疼。
不过一夜之间,那人却已冷下眉目,要他离开。
蔺昶的言语与行止,像一场骤然而至的寒潮,丌邢站在其中,竟寻不到半点可解的缘由。分明昨日还抵着额说此生不渝,今日却已判若两人。
爱意怎会消逝得如此轻易?又或者,那本就不是爱,只是一场精心编织的幻觉,而他恰好当了真。
雨水顺着低处流入下水道,雨势未见减小,走过一段距离,饭店的灯光早已不知去往何方。
丌邢随意坐在一个公交站台上,冰冷的木椅早已被浸湿。闷热的天气与肆意盘旋于路中的雨水交织于同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发梢。
随着棚顶雨水飞溅,从凹陷的铁皮板中倾出,顺着雨丝一同滚入积水,站牌发出“嘭”一声巨响。
丌邢收回将不锈钢管砸的有些凹陷的拳头,将原本低着的头埋得更深。
盛夏的余温在雨水中被冲刷殆尽。看向街面被砸起的水雾,路上鲜少几辆飞驰而过的汽车,后尾红灯被大雨模糊成了一串串红色光晕。
发丝被雨打湿,徐徐向下滴着水,碎发贴在额前,显得男人异常狼狈。
他在抱着头,独自一人坐在站牌前,头顶发出阵阵铁皮与雨珠碰撞的声音。
长舒一口气后,丌邢烦躁地揉了一把头顶的乱毛,试图平复心中的苦闷。
雨水拉成细丝,被灯光渲染成闪着碎光的针,时不时随风飘进棚底,刺入他的发梢,在水珠尚未滴落时又与发端挂上几粒细细的水珠,砸向那人垂下的后颈。
尚有一番惹人怜爱的风味。
头顶的雨忽然停了一阵,丌邢迷茫地抬起头,抽出埋在肘间的目光。
为等心中的欣喜成型,眼底出现一双白色运动鞋打破了沉寂。
男人又垂下眸,心中失望一览无余。
“丌邢?”
对方撑着伞试探地叫了一声。
然而丌邢并不想说话,目光呆呆地盯着积满雨水的柏油公路,细长浓密的睫毛挡在眼前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没有理她。
感到一个人在自己身旁坐下,丌邢面无表情,甚至好像有些厌恶地往远处挪了挪。
“我是辛杏雨,你应该有印象。”
顿了一会儿,大概是怕他记忆力不好一样,辛杏雨又补充到:“是你父亲指定的未婚妻。”
她收了伞,和男人一起坐在灌满了雨水的长椅上。
尽管对方没有看她一眼。
即使可能结婚也不是她的本意,但是丌邢心中始终带了一丝芥蒂,有些执拗的认为她和那群人都是一伙的,更无法让自己完全毫无偏见地与她交谈。
辛杏雨似乎也看出来对方并不想搭理自己,但表情仍是淡然的,轻声道:“你在这,”
“是因为丌叔叔逼你和我结婚吗?”
像是明知故问一样。
如果不是她的话中听不出任何情绪与波澜,丌邢都要以为这个女人是来嘲讽他的。
辛杏雨一直微微仰头望着路对面的那盏路灯,忽视了丌邢有些厌烦的神色,像是自言自语似的。
见他不作声,也停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等待自己想要的答案。
丌邢实际上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丌怀仁逼他结婚吗?他为这个问题思考了很久。
好像是吧。但蔺昶不是说,他不在意丌怀仁说了什么。
男人沉默着,努力遏制住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不想让这个“和丌怀仁一伙”的女人看了笑话。
不知道是真的低情商还是只是装做看不见,辛杏雨还是没有停在自己说话的声音。甚至带着一丝高傲的味道。
“你不想说话,那我说吧。”
女人语气依旧平静,辛杏雨擅作主张地忽视了身旁那人沉默,转而道。
“你不想和我结婚吧。”
丌邢皱眉,认为这个人简直有病,是个人就能看出来他一点也不想和她结婚好吗?
辛杏雨:“毕竟对于你来说,我只是一个从未有过交集的陌生人。”
她语气淡然,如同轻羽般轻飘飘进入男人的耳中,而丌邢心中除了无语毫无波澜。即使她有能力说服丌怀仁,让他允许两人不结婚,现在也无济于事了。
“你的父亲让你处理好的那些事情。”
“……我不知道你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她淡淡地盯着地面的积水,“我其实很羡慕你,我觉得你你很勇敢。你可能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认为,因为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仍旧低着头,发丝间一粒水珠顺着眼尾落入眼角,渗入瞳孔中,丌邢本能的眨了眨眼。
辛杏雨突然转换话题沉声道:“我和你讲个故事。“
她声音越来越低,低到丌邢都有些块听不见了。
辛杏雨:“我曾经有一个朋友。不过她死了。她死在三年前,一个安静的晚上。我亲眼见证了她死亡的整个过程。”
丌邢眸光动了动,余光瞥见那女人仍是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
她顿了一下,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自我安慰。
“我记得那晚月光很亮。真的很亮。拉出很长一段影子,交错在糅杂这泥沙的碎石上。但我就是看不清凶手的脸。我可以看见,我也可以听见,凶手的每一刀,每一刀都刺在她的要害。
刀刃没入她的身体时,她是看着我的。可是那个人胆子太小了。她躲在一块足以遮挡住整个人的岩石后,她看见自己的挚友因太过疼痛而张着嘴,但发不出声音。
“我才知道,原来中刀时,人是不能发出声音的。”
她看见那个人抬手了——她再向好友求救。”
辛杏雨的眼里没有半点情绪,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我是想救她的。”
直到她从牙缝中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想救她”。似乎是在为自己的懦弱哀悼,又似乎后悔与失去了挚友。
“我想救她”,她又重复了一遍。女人的声音从喉中传出来有些沙哑,又有些颤栗。她说的那么卑微,又那么决绝,好像只要这样,她就是真的就下了自己的好友似的。
很早之前,她以为只要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可事实不是这样的——“不是的。”
“每次夜深,我闭上眼。我都看见她抓住我的手。我捂上耳朵,但是……但是我还是能清晰地听见她的声音。她嘶哑的声音。我听见她在说话,她在求我,求我救她……她的声音一次比一次嘶哑,她质问我,质问我为什么不救她……”
昔日好友似冤魂没日没夜的缠绕她,包裹她,令她成日沉浸在内疚与痛苦中。
“对啊,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救她……”
明明她就在我眼前啊,我只要伸手,只要伸手我就能抓住她——好长一段时间,插在她心脏上的那把刀,在我的骨骼上,也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记,让她始终记得是自己亲手断送了好友的活路,始终记得自己的懦弱与无能。
“她死去的样子,是刻骨铭心的。是她亲手刻上我的骨骼。”
说罢,那人低头沉默了许久。
丌邢耳边突然响起近几天的新闻报道,不由得心一沉。
他不由皱眉 “是三江杀人案?”
男人终于开口问到。
这次到辛杏雨不说话了,她只是沉默着轻轻点点头。
丌邢面色有些凝重——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案子他始终觉得有些不对劲。
不过来不及细想,身旁女人的低声呜咽将他拉回现实。
丌邢别过头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些——但他现在自己也没那么好过,并不想去安慰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人。于是重新低下头,静静地等着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像是平复了许久,然后突然看开了,辛杏雨抹了把脸上的糊作一团的泪水,又换上一副平静的模样。
辛杏雨:“不过没关系了。”
她好像还想说什么,但憋回去了。
听着她轻描淡写的话,丌邢大发慈悲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辛杏雨已经没有看对面的路灯了,她紧紧盯着男人,认真道:“我生病了。”
“我已经没多长时间了。”
丌邢:“?”
辛杏雨:“我已经失去了对我很重要的人,但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还要好好活着不是吗?”
“我爸妈一直希望能看到我成家,这也是我在最后这段日子里唯一能够做的,让他们安心的事了。”
“……因为你爸……就是丌怀仁,你可能不太了解,也不知道——不过我也是前不久才得知的这个消息——小时候我们确实是订过娃娃亲的。”
或许是怕他不相信,辛杏雨又解释道:“当然,不是你父亲订的。——是你的母亲。”
丌邢平静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他一直以为这件事情是丌怀仁自作主张……原来,定下婚约的,是母亲吗?
同时,向来安静的心上,开始泛起涟漪。
如果这件事仅仅是丌怀仁的作为,我恨他,自然能理所当然的与他抗衡。但这件事出自母亲。
当然,他是万不会同意结婚这件事的。只是会让原本贯穿整个心脏的愧疚更加浓郁。
“我见过你的母亲,很小的时候。庄夫人是一个温柔大方的人。”
丌邢低头静静听着,没有察觉到嘴唇已经被咬得渗出鲜血。指尖紧紧扣在一起,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波澜。
“所以?”丌邢垂下眼,冷冷道,没有看她。
辛杏雨又沉默了一阵。
“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履行我们的婚约。我不想我的父母留有遗憾。”
原来,说了这么多,是想让他同情她?
“我想你可能误会了。”丌邢抹了把脸,又重新抬起眼,看了女人一阵,“我不同意的原因,和发起婚约的人无关。无论是丌怀仁,还是我的母亲——你口中的庄夫人。”
雨势渐渐减小,两个人坐在长椅上聊了很久,深夜时,安静的世界只剩下喧嚣的风声。
辛杏雨也看着他,动了动嘴,很认真,“你放心,不会很久。医生说,我最多只剩一年了。”
丌邢长舒一口气,从长椅上起身,淡淡道:“对不起,即使是这样,我还是不能接受。”
“我有爱的人。”
虽然他现在不要我了。
此时淅淅沥沥的小雨也已经完全褪去。闷热的气息仍旧停留在指尖,湿透的衣衫紧紧贴在皮肤上,令人难受又烦闷。
感受到她落在自己身上炽热又不满的目光,他没有停留,毫不犹豫地向对岸跨步走去。
辛杏雨的目光追随着男人的身影,等到那人完全消失在视野中,在丌邢看不见的地方,她才低下头,冷笑一声,带上温和的笑,柔声道:“没关系,你会的。”
丌邢拐角走近深巷。这里不再有光,路边昏暗的灯光像是被黑暗吞噬,阻断在巷口。大片乌云被雨水浸湿,沉闷又寂静。
在各个路口徘徊了许久,男人漫无目的的走在积满雨水的柏油马路上,深夜的静谧令人心底升起一阵寒意。拐了几个弯,他习惯性的想从口袋里摸烟,却落了空。换衣服的时候忘记带出来了。
他更加烦躁,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停在马路中央,仰头望头顶一轮被黝黑的几片云遮得严严实实的弯月,出神了一会儿。
我该去哪呢。
我属于哪呢。
哪需要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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