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近中秋,窗外的阳光依然留有夏日的余威,金色的光线渗入门窗的隙缝,落到地上,碎成一片片光斑,明晃晃的让人目眩。模模糊糊的光斑在奕涵眼底渐渐成型、清晰,他的目光踩着一个个清亮的光斑,仿佛调皮的精灵踏着圆形玉阶,一蹦一跳地深入梦中桃源。
奕涵用力的抬起头,可映入眼的不是预想中的桃源,而是一对黑色的鞋尖。现实如梦魇般覆落,梦境里的斑斓气泡一个个破了、碎了,霎时间从天堂坠回地狱。奕涵缩着肩抖作一团,方才一颗心全系在奕泽身上,故而无论是掌掴,还是鞭挞,都不曾有太多痛感。而现在,暂时宕机的痛感卷土重来,疼痛不断咬噬着他,胸腔内的器官不断皱缩,涌起阵阵苦涩。
“二十下,结束之前不许躲藏也不准出声,否则之前挨的全不作数,从头再来。”
昊顼看着奕涵单薄的肩背,改了主意,右脚踏上奕涵的肩头,稍稍用力迫使他附身向前,手里的鞭子“啪”一声精准地落在臀侧。
昊顼凉薄的语调,像一件湿透的轻纱裹着皮肤,让奕涵不住战栗。昊顼的脚还不轻不重的压着他的肩头,他被迫保持着着这屈辱的姿势。只是他还未来得及消化这份屈辱,身后的疼痛开始次第累积,他歪着头大口呼吸,像离水的鱼儿般气息奄奄。
奕涵还是小瞧了昊顼的手段,既然是惩罚,他就没想过要轻易饶过奕涵,从未尝过鞭子滋味的奕涵,怎么可能一口气捱过20下。终于,在又一声破空声袭来时,他塌了臀歪向一边,没躲过可方才捱过的疼痛全都不作数了。
“撑好,重来!”
昊顼收了脚,在奕涵身后站着,淡然的声音让奕涵一阵觳觫。在他眼中,奕涵自然是少有的逸才,虽算不是史上最年轻的少镰主,但也能跻身前五。他欣赏奕涵的韧劲和傲气,只是过刚易折,锋芒太露也终将伤人伤己。今日,他便是要挫挫这桀骜不驯的虎崽子的锐气。
寒意从四面席卷而来,奕涵蜷缩在地上抖得像个筛子,仅剩的中裤已经叫汗水渍得薄透,紧紧贴着皮肤描画着他不住战栗的修长大腿。他废了好大力气才面前撑住,痛…这副皮囊没有一处不是痛的。疼痛将时间一点点拉长,奕涵不停的摔倒又倔强的支撑起来,这场惩罚仿佛再也等不到落幕的那一刻。
奕涵抿着唇垂下眼睑,不想叫昊顼看清他眼底的怯弱。二十这个数字,他原以为只要咬咬牙,就能够熬得过去的,现在想来,确实是他太天真了。如果可以,他真想尖声叫喊、痛哭流涕,可他那点残留的骄傲和自尊不许他这样做。
记不得是第几次了,奕涵用力撑起身子,挣扎着起身,只是这次他没能如愿,“嘭”的一声,眼前又是一阵乌黑。他轻声嘶哈,干脆翻身仰躺着,疼痛如潮水没过他的口鼻。奕涵歪着头,透过朦胧的眼,他看见昊顼缓步走来,脸上的神情在逆光中不甚分明。
“好暖和呀…”耀眼的阳光洒落,奕涵伸手虚握一把,他咧了咧嘴想扯出一点笑意,只是两滴泪珠却先一步顺着眼角无声的没入鬓角。
“够了…”奕泽不知何时站到昊顼的身后,他握住昊顼的右腕,声音轻飘飘,却有着不容拒绝的强势。奕泽垂眼看着地上蜷着的奕涵,疼惜毫无保留的涌出眉眼。原本迷失在疼痛汪洋中的他,是在听见奕涵隐约的啜泣,循声拼命泅渡才得以清醒过来。
昊顼的手段奕泽再清楚不过,他从不问错处,他的罚只要受得住,你大可以再二再三的犯。他对那些累加的数字也并无兴趣,他的罚就是要让你惧怕,怕到不敢再犯。昊瑄和奕泽就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他们知道其中的滋味,所以不想奕涵品尝同样的苦楚和绝望。可今天,因着他,已经给涵儿留下太多不好的记忆了。
奕泽松开阻止昊顼的那只手,兀自挪向奕涵,如果父亲想继续,他根本拦阻不了,因为现在,他连走路都费尽全力。奕泽附身跪坐在奕涵身侧,抬手抹去弟弟鬓角的濡湿。脸上轻柔的抚弄让奕涵睁开紧闭的双眸,他怔怔的看着奕泽,喉头来回滑动,那声“哥哥”还没蹦出唇沿,眼里的泪却先一步滚滚涌落。
奕泽扶起奕涵,让他跪坐着靠上他的肩头,修长的手覆住奕涵的泪眼,“哎呀呀,这眼泪,怎么还越擦越多了…”
“师兄…”奕涵僵着身子靠着他,单薄的身形不住地打颤,几经努力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涵儿该吓坏了吧,奕泽轻拍奕涵的后背,他揽着奕涵,眼底是藏不住的歉意:“涵儿,是师兄不好…”
“杨奕泽,你到底要把他纵成什么样子!”昊顼攥紧手中的短鞭,手腕处凉凉的,还残留着奕泽的体温,他不适地蹙紧眉头。
“父皇…”奕泽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我从未纵容过奕涵分毫,在镰里我该是对他最严厉的人了。可今日,他明知难以全身而退还是义无反顾为我而来,您说这是为何?”
昊顼停住了脚步,喉结随着下咽的唾沫浮动着,“为何?”
“因为奕涵他虽敬我畏我,却始终不曾厌我恨我。我也曾一次次予他疼痛,可他知道,我的目的不是要他惧怕疼痛,而是想他改过自新,对我而言,惩戒是手段,而非目的。”奕泽拢着奕涵,侧身瞥了一眼定定立着的昊顼,“我们确实从未给他立过规矩,因为在我们这里,他本就不需要太多的规矩,若非触及原则,我们也愿放任他自由的选择。”
“还敢狡辩,这还算不得纵容吗?”昊顼倒不知道奕泽竟也有如此伶牙俐齿的一面,什么放任他做选择,不就是不忍干涉,任由其率性而为?
奕泽深深的看了一眼昊顼,朗声答道:“放任不同于纵容,放任是因为信赖,纵容则源于宠溺,我们虽疼惜他,却从不溺爱。而且奕涵是我们一手带大的,虽然偶尔行差踏错,却从未让我们失望!”
“回去吧,师兄,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奕泽的声音不大,却足够抚慰奕涵,他靠着奕泽,任由温热的泪泅湿奕泽的前襟。
奕泽轻抚奕涵的后背,一双好看的眼蓄着平日少有的柔情,与奕涵在镰里共度的时光在脑中一页页翻飞。回去么,是啊,若能让时光倒流,回到那年残酷却简单的岁月好像也不错。可是涵儿,回不去了,时光永远都是这样不留情面的向前奔腾,将新的困境抛掷给我们,使我们每每回望,总觉得过往好过眼下。
“砰—”的一声,原本还勉强粘着门框的门扇整个的拍在地上,掀起的光尘莹莹的反射着明媚的秋阳。没了遮拦,金灿灿的日光大剌剌的闯了进来,晃得昊顼一阵目眩。他抬眼,背着光映入眼帘的不过是一个模糊的剪影,不过他还是能够轻易认出这唐突的拜访者。
昊顼阴寒的眼神剃过,让昊璟后脊骨阵阵发凉,原本汹涌的气势也弱了一截。不应该的啊!他抬手抹掉额上汗粒,愕然的看着躺在地上的半爿门,一边大口喘息一边小声申辩,“哥!我…我没用力啊,真没用力,就这么轻轻一推…”
“行了,把门扶起来吧…”昊顼自然知道不是他,但也懒得解释。他冷冷的目光掠过,看见祈雾在门边一闪而过,大概也猜到了昊璟的来意,只是眼下无意让他们父子接触,即便奕泽说得天花乱坠,可在他看来奕涵就是顽劣跋扈,他也许该留下奕涵,好扳扳他那通身的臭毛病。
昊璟觑着昊顼的脸,小心的溜进屋,尽量不弄出动静继续撩动昊顼的怒气。他有些无奈的咂咂嘴,方才外出归来被蹲守府门的祈雾拦下,了解了大概便一路狂奔而来,也算是来势汹汹,不曾想一下就把房门卸下来了,吓得脑仁都萎缩了,气势也一落千丈。
他扶着门,谨慎的酝酿措辞,显然奕泽和奕涵并不在此。他轻轻抽动鼻翼,空气中隐约弥漫着的血液腥气勾动他不安的心弦。还有门边泡着皮鞭的木桶里淡红的液体,以及被盖住的地毯上沾染的片片殷红,这些,都是血么?
眼前的种种足够为他拼出一幅惨烈的图景,他深深吸气,右手紧紧攥着靠墙而立的门扇,手上的骨节青筋毕现,不知是怒还是惧,两片薄唇不住打颤。他难以置信的看着昊顼,问:“我儿子呢?”
昊璟质问的口气让昊顼颇为不悦,他靠着椅背,揉了揉发酸的颞颥,此刻屋室静得可怕,似乎可以听见时光擦过耳际的声响。屋外的阳光愈发眩目,像是故意的一般,渗入许久未见光亮的地方,连带着那颗多年未见波澜的心,此刻也泛着粼粼波光。
“哥,我可真羡慕你,为何你对奕泽的予夺,总是这般心安理得?”他不懂哥哥究竟是太过狠心还是太过理智,把奕泽所背负的一切看得如此理所应当。而他却无法如此,即便早已于事无补,可面对奕涵时,歉疚如春夏的海藻疯狂滋长。
“你想说什么,杨昊璟。”昊顼漠然的看着昊璟,今天怎么回事,一个个都准备对他说教。
昊顼淡漠的神情激怒了昊璟,往事如烟云缭绕,更让他心烦意乱,没等到答案,昊璟自顾自的接着往下说,“哥,你知道么,得知奕涵存在的那日,我是多么幸福又是多么骄傲。年轻的时候,总觉得生活中甜多过苦,善胜过恶,美盖过丑,所以心心念念想要一个小家,一个小人。晨露曦光、夕阳余晖、朗月清风、虫鸣鸟叫,我想带着他去看我看过的景致,听我听过的美好,那时我天真地以为这便是血脉的传承。”
他上前一步,逼着昊顼跟他对视,“故当我自知食言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内疚么?如若可以,我又何尝不想替他走这一遭,这不是他们该受的,孩子的降生不过是父母的一厢情愿罢了,我始终无法如你一般心安理得!”
“杨昊璟,能说出这番话,该是我羡慕你才是!”昊顼轻声嗤笑,金色的光尘纷纷扬扬,一晃神,奕泽奕涵兄爱弟敬的一幕再次浮现,而他的弟弟们呢,个个都站在他的对面,要么指责,要么背逃!
凉凉的语调带着揶揄,将昊璟的悲愤浇灭了大半。他怔怔的看着昊顼,眼里的锐气缓缓退去。他自知伤了昊顼的心,便噤了声,作为父亲,他确实有指责昊顼的立场,可作为弟弟呢?一直以来,昊顼治国持家兢兢业业,他不曾处于那个位置,也不曾了解过这一路走来的艰辛,却轻易做出评论,昊璟抿着唇,突然局促得像个孩子,“哥,我…”
“我有些累了,你退下吧…”昊顼挥手打断了昊璟的辩解,下了逐客令,他阖眼盖住眼底的伤痕,“奕涵我方才让风落差人抬下去了,你若是想带走便带走吧,宫里的太医你挑一个带走就是了。只是有一点你记清楚了,当爹的不要太天真了,说什么负不负疚的,你的儿子你若舍不得管,我随时可以代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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