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在艾瑞丝静默的守望中缓缓流淌。萤石灯柔和的光晕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她的姿态依旧保持着那种古老的、近乎雕塑般的沉静，唯有在女孩因梦魇而惊悸时，她才会微微前倾身体，用指尖极轻地拂过那汗湿的额头，将一丝极其微弱的安抚性魔力，如同微风拂过湖面般，送入女孩紊乱的识海。
天光将至未至时，森林里弥漫着一种沁凉的、蓝灰色的静谧。壁炉里，艾瑞丝终究还是点燃了一小簇火，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让这清冷的空间里多一丝能慰藉孩童的暖意。干燥的松木在火焰中发出细微的噼啪声，跳跃的火光为屋内冰冷的线条镀上了一层流动的、温暖的琥珀色。
就是在这样的光与影中，那双紧闭着的、睫毛浓密如夜的眼帘，轻轻颤动了几下。
艾瑞丝几乎是立刻察觉到了那细微的变化。她原本虚阖的眼眸完全睁开，翠绿的瞳仁在跃动的火光下，显得格外幽深，倒映着床上那小小的身影。
伊莉雅的眉头先是痛苦地拧紧，随即又缓缓松开。她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底下不安地转动，最终，那两扇“蝶翼”艰难地、挣扎着，掀开了一道缝隙。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如同最深邃的夜空融化了，汇聚成的墨蓝色泽，此刻却因高烧初退和长时间的昏迷而蒙着一层茫然的水雾，涣散，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它们无意识地转动着，映入了陌生的、被火光温柔勾勒的木质屋顶，然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向了床边那个静默的身影。
目光交汇的刹那。
女孩的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本能的惊恐，像受惊的小鹿，身体几不可察地想要向后缩去，却因为虚弱而只是微微颤抖了一下。她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发出声音，却只带出一阵干涩的轻咳。
艾瑞丝没有动，没有试图靠近，也没有出声安慰。她只是静静地回望着她，让自己的身影清晰地、稳定地存在于女孩的视野里。她知道自己此刻的存在对于这个受惊的孩子意味着什么——一个完全陌生的、带着神秘气息的成年女性。任何过度的举动都可能加剧她的恐惧。
她只是缓缓伸出手，端起了旁边一直温着的一碗清水，用木勺舀了少许，递到女孩干裂的唇边。她的动作缓慢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却非强制的意味。
“喝一点。” 她的声音响起，比她自己预想的还要低沉沙哑一些，那是久未与人交谈的痕迹，然而音调却出乎意料的平稳，如同林间深处的幽泉，带着一种能抚平躁动的凉意。
伊莉雅怔怔地看着那递到唇边的清水，又抬起眼，怯生生地望进艾瑞丝那双沉静的绿眸。那里面没有威胁，没有怜悯，甚至没有太多外露的情绪，只有一种近乎古老的、包容的平静。这种平静，奇异地安抚了她初醒的惶惑。
她微微张开嘴，顺从地、小口地啜饮着勺中的清水。微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种近乎奢侈的慰藉。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艾瑞丝的脸。
一碗水慢慢见底。
艾瑞丝放下木勺和碗，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用目光无声地询问。
女孩似乎积聚起了一点力气，她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的颤抖，问出了醒来后的第一个完整句子：
“……您……您是湖中的仙女吗？”
传说中，在迷雾湖畔，居住着一位银发的仙女，她会帮助迷途的、纯洁的灵魂。
艾瑞丝闻言，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情绪。仙女？不，孩子，我是被放逐的巫女，是永恒的流浪者，是你命运里一个意外闯入的、或许不该存在的坐标。
但她没有说出口。她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声音依旧平稳：
“不是。我只是一个……路过的人。”她顿了顿，看着女孩身上那件属于她的、过于宽大的亚麻长衫，以及长衫下隐约可见的淤青，轻声问道，“你呢？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独自在湖边？”
女孩听到这个问题，墨蓝色的眼眸中瞬间涌上了更浓的水汽，那里面混杂着恐惧、悲伤，还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深刻的迷茫。她用力地咬住了下唇，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亚麻床单，指节泛白。
“……伊莉雅。” 她几乎是用气声回答，然后，眼泪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划过苍白的面颊，浸入柔软的布料。“我……我不知道……他们不要我了……我跑……一直跑……”
话语是破碎的，情绪却是完整的。
艾瑞丝的心，像是被那滚烫的泪水灼了一下。她没有追问“他们”是谁，也没有探究“不要”意味着什么。那些具体的、残酷的细节，在此刻，远不如眼前这具颤抖的、哭泣的小小身躯来得真实和紧迫。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做了一件连自己都有些意外的事情。
她伸出手，没有去碰触女孩的脸，而是轻轻覆上了她紧紧攥着床单的小手。她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
“好了，” 她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明显的起伏，却似乎比刚才更柔和了一些，“都过去了。”
没有承诺，没有保证，只有这三个字——“过去了”。对于一個刚从噩梦中逃离的孩子来说，这或许就是所能得到的最大的安宁。
伊莉雅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眼前这个银发绿眸、美丽得不似凡人、却又带着某种沉郁气息的女子。她手上的温度，和她话语里那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平静，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暂时隔绝了那些追逐她的恐惧与悲伤。
她小小的身体慢慢停止了颤抖，只是依旧轻轻地抽噎着，像一只疲惫至极终于找到栖息之地的小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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