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梅伦特地来接弟弟下班的原因是因为他定了一家几乎不可能临时订到的餐厅——准确地说,是那种需要提前三个月预约、只接受熟客推荐的湾区法餐私厨。
在这一点上,他和他们的父亲如出一辙:他们都坚信,感情是需要被精致布置的。最好有米其林背景的主厨、有故事的葡萄酒单、调暗灯光的开放式厨房,用一句“我认识他们老板”作开场,把一切复杂情绪包裹在体面与审美之中。然后在某道分子料理的气泡上,温柔地说出自己在对方身上需要什么——一份合同、一种便利,一场性/爱,或是别的什么。
乔瑟夫在伯克利有一辆再普通不过的代步车,用来买菜、通勤,是辆二手本田,车窗升降偶尔会卡住。他对它没有什么情绪,正如他对生活本身也只有最低限度的功能性依赖。卡梅伦来访的第一天晚上,他就把车钥匙交给了他。但他哥哥还是坚持自己租了一辆颜色低调的阿斯顿·马丁,车内有雪松木香和手工缝制的真皮座椅——与他们家破产前卡梅伦的座驾几乎一模一样。
那时候乔瑟夫还来得及没追随哥哥的脚步进入寄宿高中,而念大一、总是很闲的卡梅伦偶尔会开着那辆车来接他放学。
他似乎正试图让一切重新回到过去——除了那个刚才失控的吻,仍在无声提醒他们:万事万物早已彻底不同。
“这家店没有菜单。”卡梅伦打开车门,“主厨每天根据心情决定食材搭配。但是别担心,我提前确认过了,今晚不是内脏日。”
他扣上安全带,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一桩不值一提的小事:“我去年给一家基金做顾问,顺便帮他们的老板解决了点小麻烦。他欠我一次人情。”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这份珍贵的人情花在了你身上。所以,最好心存感激。
乔瑟夫默不作声地坐进副驾,看着哥哥熟练启动车子、切入车流。导航屏幕自动弹出目标地点:一个没有标明店名的GPS坐标。
“你以为我还在纽约没空理你,”卡梅伦说着,一只手松松地搭在方向盘上,“实际上我已经预约了这家餐厅三次,前两次都取消了,这一次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带你去。”
“我就穿这一身吗?”乔瑟夫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T恤和牛仔裤,大脑还因为之前那个突如其来的吻有些晕,“我把像样的衣服都留在北卡了。”
“我知道,所以我带了。”卡梅伦从后座拎出一个袋子递过来,仿佛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你可以现在换。”
袋子里是一件剪裁得体的衬衫,面料柔软,领口处绣着精致的字母——C.C.,那是卡梅伦·克莱尔的名字缩写。
“这是你的。”乔瑟夫说。
卡梅伦咧嘴一笑:“说得好像你小时候不总是偷穿我的衣服一样。你以为你藏得很好,但我都知道。”
好吧。哥哥总是知道所有的事情。
乔瑟夫脱下T恤,换上那件对他来说稍显宽松的衬衫,刚整理好扣子,余光就瞥见卡梅伦在看他。
那不是兄弟之间正常的打量——而是一种带着占有意味的凝视,像是在确认某样曾属于自己、如今仍归自己所有的物品是否保持完好。
“你还是没什么肌肉。”卡梅伦像在评价一台老旧机器那样,语气平淡地说,“这么多年了,你一点都没变。”
“Creepy,哥哥。”乔瑟夫说。
卡梅伦笑了起来,这次是发自内心的笑,仿佛他终于找回了某种熟悉的旧情境。仿佛他从来没有失去过他的弟弟。
-
餐厅门口并没有明显招牌,只有一盏昏黄灯光下的小铜牌,写着几行他们看不懂的拉丁文和当季农场的名字。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服务员等候在门外,为他们拉开车门:“欢迎两位。今晚是我们每月一次的沉浸式体验晚餐,为了为您定制完整流程,我们需要记录下您和您的同伴的名字。”
在乔瑟夫来得及开口之前,卡梅伦已经微笑着答道:
“卡梅伦和乔瑟夫·克莱尔。”
服务员点头:“明白了。克莱尔夫夫,请跟我来。”
“我们不是——”乔瑟夫下意识地想要纠正。但话还没说完,卡梅伦已经轻描淡写地说:
“但我们确实都姓克莱尔。”
他说着,顺势搭上乔瑟夫的后背,并把车钥匙交给门童。
等他们被领进昏暗的前厅,服务员暂时离开去取欢迎酒饮时,乔瑟夫终于低声开口:“你刚才可以纠正他的。”
“纠正什么?”卡梅伦侧过脸看着他,“我们不是一个姓氏吗?”
“他以为我们是彼此的丈夫。”
“哦。”卡梅伦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一摊手,笑得很无辜,“这有什么办法?我们的姓一样,又预约了这种地方,难免让人误会。”
“你明明可以解释。”乔瑟夫低声说,“这不是很难。”
“但也不是那么必要,”卡梅伦漫不经心地说,“今晚是体验式晚餐嘛,他们要构建一个故事氛围。”
餐厅内部光线很暗,空间被天鹅绒帘布隔出一间间半开放的座席。餐厅里没有背景音乐,只有厨房的动静和其他桌的客人低声交谈的回音。
他们被领到一张靠窗的圆桌前,桌上没有菜单,也没有手机信号,只有一张银边卡片:
“今晚的故事以关系为题。您和您的同伴将共同体验一段关系的生成、演变与消解。”
卡梅伦皱起了眉。
“我定的时候你们没有说吃顿饭还要体验关系的消解。”
他像是在和谁谈了一笔突然变调的交易,声音里带着不悦。对他来说,“关系的消解”从来不是一顿晚餐该承担的主题。那是应被谨慎管理、默默止损的隐性风险,而不是能在一张白桌布上大剌剌被展示的——尤其是和弟弟一起。
乔瑟夫反而显得不太在意。他回头对服务员说了声谢谢,然后慢吞吞地转回来看着哥哥:
“别把这件事想得太复杂,卡。”
卡梅伦抿了抿嘴角。
“好吧。”他说,声音有些干巴巴,“前提是你今晚要继续叫我卡,就像以前一样。”
-
冷前菜是两份风格迥异的菜品。
一份是烟熏鸭胸配黑醋甜菜泥,色彩浓烈、气味挑衅;另一份是柚子腌白鱼搭配雪梨泡沫,近乎透明,却隐约能闻到一股复杂的酸涩。
“请选择对方要吃哪一份。”服务生说。
乔瑟夫一时没反应过来:“我们不能自己选吗?”
“这是本轮体验的一部分。”服务生不疾不徐地解释,“你们之间将做出一个决定,为彼此选择,无法更改。主厨认为这个设计就像一段关系的开始一样,自己的选择向来不是单方面的——你在靠近一个人的时候,往往是在无意间,把某种命运也推向了他。”
卡梅伦有些烦躁地盯着服务生离开的背影,眉头皱得更深了。
“我没想到居然是这种用餐形式。”他不满地说,“我只是想跟我弟弟一起吃顿饭而已,不需要什么狗屁沉浸式剧场。”
乔瑟夫没有回应,只是把装着鸭胸的盘子推到他面前。
卡梅伦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个选择。他低头看着那盘色彩浓烈的烟熏鸭胸,没有立刻动,像是在辨认弟弟的意图。
“为什么是我吃这个?”
“因为你一直喜欢浓郁的东西。”乔瑟夫说,“你像意大利人一样喝espresso shot,牛排最多五分熟,香水永远选最浓的那款。你还会在派对上吃蓝纹奶酪,每周三叫印度菜外卖。”
那一瞬间,他们像是又坐回了家中的餐桌——争论、互怼、熟悉而亲密。
卡梅伦露出一个几乎称得上安心的表情。
“你觉得我很drama?”
“不是觉得,”乔瑟夫耸耸肩,“你本来就很drama,卡。”
卡梅伦眯了眯眼睛。
“那你就吃这个。”他说,把清淡的柚子白鱼推过去,“反正你从小就喜欢那些干净、可控、有一点点距离的东西。你甚至不吃辣,像个典型的南方人。”
“我才不要做一个南方人。”
“哦,对,你现在是自由的加州居民了。”
他们同时笑起来。
卡梅伦抿了一口佐餐酒,假装不在意地问:“所以这就是你当初离开北卡的理由吗?你明明录取了杜克大学。”
乔瑟夫低头切了一小块柚子白鱼,慢慢咀嚼着,像是在等味觉先做出反应,而不是情绪。
“杜克离家太近了。”他说。
“所以你不是为了避开我?”
“主要是想离家远一点。虽然我理解爸爸,但我那时候真的很糟,卡。我差点死了。”乔瑟夫顿了顿,看向他,“而且你从来不是一个容易避开的人。就算我飞到另一端的海岸线,有时候半夜醒来还是会以为你在隔壁房间。”
他笑了笑:“有段时间我甚至会常常梦见你坐在我公寓的厨房里吃披萨,还逼我喝蛋白奶昔。”
卡梅伦没说话。他的手指在自己还半满的酒杯上轻轻敲了一下。
“我不是不想见你。”乔瑟夫说,“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和你相处,在那些事情发生以后。但是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卡梅伦这才注意到,弟弟面前的酒杯已经空了。
他轻声问:“你现在终于喜欢酒的味道了?”
乔瑟夫摇摇头。
“我还是不喝酒,”他说,“我只有在想要完全诚实的时候才会借助一点酒精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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