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如海，李免的床成了一叶摇荡的舟。连续半个月来的晚上，他都在清醒与梦境之间沉浮，到最后也分不清是清醒时在胡思乱想，还是身处于光怪陆离的梦中，这些真真假假的片段反复折磨着他脆弱的神经。
一会儿，是他和肖樱小时候一起放学回家的画面，准确地说，是肖樱陪他从学校走到他家小区门口的那段路，路上会经过一段特别安逸的小路，中间的车行道只偶尔会经过自行车和收摊的小摊贩，他和肖樱并肩走在平坦宽敞的人行道上，人行道边上的墙壁爬满了野蔷薇，傍晚的风一吹，那片花墙就随着风晃荡。
一会儿，是学校后门他最常去光顾的那家早餐小店，伴随着学校晨间早读的朗朗书声，他告诉店主拿两根花色玉米，打算一根给自己，顺带给肖樱带一份，店主打开蒸笼，腾腾热气散开后，里面竟然爬满了恶蛆。
一会儿，自己居然来到了一个月后，那时中考结束，他果然离潮汐高中的分数线差十万八千里，爸爸妈妈掏空积蓄都凑不出赞助费，他只能进入另一个高中学习，更恐怖的是，他在开学的第一天发现自己变成了小胖子！肖樱看都不看他一眼，在新高中跟别的男生玩到一起，从此再也想不起一个叫李免的人。
好恐怖的噩梦！
紧接着，李免竟然梦见自己来到了十年后，化妆间全身镜里的他已经长成一米八几的大帅哥，穿着端正优雅的西装，脸上洋溢着即将摘取幸福的笑容。他在镜子前臭美完了，拿起手机给妈妈打电话，电话里妈妈问：“免免，新娘呢？”
“她在外面，我去找她。”大帅哥李免打开手机摄像头往外面走，一边给妈妈看他举办婚礼的豪华游艇，一边寻找今天的女主角肖樱。
游艇特别大，宾客特别多，李免在室内找了一圈，每一个人都不是肖樱。他来到室外，天边粉金色的晚霞格外绚丽，李免陪着电话里的妈妈看了三分钟，才依依不舍地继续脚步。
他绕着船舱来到游艇的另一边，这一边因为没有面向落日，早已昏暗一片，他往前走几步，扒在船舷向下一层看去——
他见到了肖樱——少年模样的肖樱，上身吊带背心，下身网球短裙，长发梳成左右各三股的粗辫子，她一动，一侧的辫子就从胸前舞动到肩后，特别利落飒爽——往另一个少年的胸口锤了一拳，那个人在肖樱手里就像被老虎按住的兔子一样徒劳无力，被肖樱掐着脖子，轻巧丢进了黑漆漆的大海里。
“肖樱，不要！”李免徒劳无力地朝那个角落叫喊，他想去叫人来，一转头，刚好遇上室外的灯光全部打开，比星辰更耀眼的光芒照亮黑暗的海面。
这耀眼的光芒中，他的新娘肖樱，就站在他回头的地方。
李免的心跳漏了一拍。
肖樱今天格外高贵和美丽。
她的长发慵懒地在后颈收束成花苞状，显得非常温婉，前额两抹长刘海一直垂到她的锁骨上，温柔的海风轻轻拂过，她轻晃的刘海比脖子上的粉色海洋之心还要迷人。
她双手背在身后，贴身的婚纱勾勒着她紧实的腰线。她穿的是一袭纯洁的白色长裙，从腰间开始有手工刺绣的海洋元素，比如小贝壳、小海螺、小海星、小珊瑚和小水母，纷繁点缀她的腰间和裙摆，并且绣线采用渐变颜色，从腰间的珍珠白慢慢变蓝，直到裙尾的景泰蓝色，整个裙摆丰盈圆满，既拥有重工婚纱的华丽惊艳，也充满了独特的生机和灵气。
她的头发上戴着重瓣蔷薇花花环，白色、桃色的花朵互相交织，鲜艳娇嫩，美不胜收。花环上还别着长度一直到她膝盖弯的白色蕾丝头纱，蕾丝上分布装饰着两百多颗不重样的十克拉起步的蓝色钻石，每一颗都是肖先生从世界各地拍卖会豪掷亿金摘取的高珠传奇；头纱的两边，各自连着一个戒指，此刻正分别戴在肖樱两只手的无名指上。
李免愣愣地，他张开嘴巴，想喊肖樱的名字，却发现自己好像失去了声音。
肖樱见李免愣住的样子，微微一笑，山雾青色的长眉，眼尾勾翘的狭长丹凤眼，叠图玫瑰粉与咬唇酒红色口红的唇瓣拉长了笑弧，她仿佛全身散发柔和亲切的圣光。
“免免，到我这里来。”
她朝李免伸出手，因为头纱两边戒指的设计，那袭缀满珍稀宝石的薄纱徐徐展开，繁星闪耀的浩瀚宇宙也不敢和肖樱争辉，只有她的头纱才是真正的璀璨夜空。
这居然是他的新娘，肖樱。李免生出一股心碎的感觉，他眼底一热，脑子思考不了任何的事情，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只知道肖樱向他伸手，肖樱的怀抱就是他唯一的温柔乡。
李免着迷地上前，肖樱双手环住他的腰肢拥抱他，随着她的动作，她的宝石薄纱将李免大半个身躯都包裹住，李免闭上眼，心想就让一切停留在这一刻吧。
他手里一直拿着的跟妈妈通话的手机竟然早已变成了结婚用的花束，李免明明感觉不对，却仍然选择和肖樱牵手离开甲板，入夜的海风有些寒凉，他们准备回室内。
在进到屋子里的前几秒，李免突然停住脚步，他想起来一件事，“肖樱，我们的婚礼，我爸妈居然没有来参加。”
肖樱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的神色，“你知道的，你妈妈不喜欢我。”
“你今天这么漂亮，没有人会不喜欢你。”李免温柔地安抚她，同时去掏自己西装的兜，想找手机在哪里，可是他的衣服兜空空如也，“一辈子一次的事情，我们的父母都要在呀，我妈妈其实一直很期待我们结婚的事情，她刚才还打电话给我……”
肖樱的好脸色已经消失殆尽，“免免，这里没有你妈妈，只有我。”
“可是……”
“别废话。进屋子里。”
肖樱冷酷的眼神让李免浑身发寒，这才是他熟悉的肖樱，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翻脸不认人。
李免不知所措，在肖樱冰冷的视线中，他毫无选择地选择了沉默和妥协，走回明亮的游艇室内。不久前还人来人往、觥筹交错的宴会厅，此刻除了他们，空无一人。
两个人牵着手，李免也不认识路，任肖樱拉着他一直往前走，走了很久很久，李免问：“我们要去哪？”
肖樱奇怪地瞥他一眼，好像李免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不过今天是他们结婚的大好日子，肖樱的耐心就像夏至日的太阳对北回归线以北地区的普照一样，达到了她今年的最大值。
“上楼休息呀。婚礼办完了，接下来要办事儿了。”
她话音刚落，他们经过一个转角，就出现了上楼的楼梯。楼梯阶梯的两侧铺满了鲜花，引来了许多蝴蝶，正在花丛里翩然停驻。
楼梯上方是一个巨大的玻璃顶，深邃的夜幕此刻就像一片倒悬在头顶的海洋，李免难为情地说；“我……我还没有准备好。”
肖樱拉着他往上走，笑意盈盈地，“李免，我们在一起十年了，你真的还没准备好吗？”
经过楼梯，他们来到一个露台，露台上放着一架古董钢琴，肖樱居然在钢琴前停下，然后她说：“就在这里吧。”
他们两个人挨着坐下，一起弹奏十年前李免在这艘船上弹过的一段旋律，《夜樱》。琴音流淌中，夜风轻拂，李免转头望向肖樱的侧脸，感觉自己好像已经醉酒了。
此时此刻，就是他十年前梦寐以求的彼时彼刻，拥有肖樱，就拥有了这片浩瀚的宇宙，与她相比，其它任何事物还有意义吗？
琴音的尾声，李免拿起钢琴上的一杯红酒喝一口，然后低头轻轻靠近肖樱的脸，目光落在她玫瑰色的唇瓣上，他与肖樱口红的距离就是他与幸福的距离，近在咫尺，触手可及，而她也向他敞开邀请的尺度。
李免忘记了妈妈，忘记了爸爸，忘记了那些消失的宾客，忘记十年以来的点点滴滴，忘记了坠海的徐浪心……
等一下，徐浪心？李免迷迷瞪瞪中拉开和肖樱的距离，但没有拉开多少，肖樱伸手按住他的后脑，宝石薄纱将李免完全纳入肖樱的领域，肖樱身上馥郁的碎金牡丹花香气肆无忌惮地挑逗李免的鼻尖，月光下，数十颗稀世宝石的艳彩照在两个人微红的脸颊上。
李免仅剩的一丝神智在挣扎，“等一下，肖樱，有人落水了，我们先去救人。”
肖樱问：“哦？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李免一愣，“就在不久前啊，你找到我的时候。”
肖樱平静地凝望他，但笑不语。
李免感觉浑身的血液在逐渐冻结，确实有人坠海，但不是刚刚，而是在十年前！
巨大的恐惧让李免的眼眶立即凝聚出两颗饱满的泪珠，他害怕地想后退，却被肖樱牢牢按在原地，宝石薄纱像食人花硕大的花瓣将他紧密困住。
“免免，先办事儿。”
肖樱笑容暧昧地逼近，她身上芬芳馥郁的香水气息变成了夺取他意志的**香。
李免感觉自己的脑子浑浑噩噩，意识恍恍惚惚，宇宙间没有多余纷纷扰扰，只剩他和肖樱两人卿卿我我。而肖樱喊他办事儿，他就服服帖帖、兢兢业业地办，如一叶小船在海上浮浮沉沉，如海浪来回拍打沙滩缠缠绵绵。
最后他搂住肖樱娉娉袅袅的腰肢，把脸埋在她小腹上抽抽搭搭，在幸福的余韵里祈祷朝朝暮暮，祈祷生生世世。
然而肖樱评价：七七八八。
李免黏黏糊糊地反驳：“你刚才不是这样的……”
这些梦境与幻想的片段虚虚实实，反反复复撕扯着李免，他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辗转反侧，怎么睡都不踏实，最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望着天花板上的贝壳风铃发了半小时的呆，才慢慢找回神智。
“等一下……”李免有强烈的不好的预感，他掀开身上的被子，往被窝里看一眼，瞬间烧红了脸，“我怎么……”
生理课，小学四年级就上过。
李免呼出一口长长的气，他拿起床头的手机，现在是凌晨一点半。
他点开通讯录里肖樱的对话框。从昨天结束出海回来，他和肖樱就没有再互相说过一句话。
他盯着肖樱最后一次给他发的互道晚安的信息看了一会，最后还是把手机放下。
我真是疯了，才和肖樱提分手，怎么转头就梦见和她结婚呢。李免思绪纷乱，揉了一把自己的头发，起床准备去换件干净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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