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十七年夏·拜谒夏府
嘉靖十七年,皇太子出阁需要挑选东宫官员,徐阶被选为司经局洗马兼翰林院侍讲。
徐阶由地方按察副史擢升为司经局洗马兼翰林侍读,召回朝廷,“以五品供职”,正是得到内阁甫臣夏言的极力推荐。
徐阶拜谒夏府前,先回了一趟外城住处换下官服。
暑气渐盛,蝉鸣聒噪,京城的石板路被烈日烤得发烫。
徐阶坐在官轿内,身着一身素色直裰,袖中揣着一方锦盒。
盒内是一块上好的端砚,墨色深沉,纹理如云,乃江南名匠所制。
暮色渐沉,徐阶终于来到夏府。
他立在夏府门前,抬头望了望那简朴的匾额,心中微动。
府门前两尊石狮子在夕阳下泛着暗红的光,管家早已候在阶前,恭敬引路。
门房通报后,徐阶被引入内院。
穿过重重院落,书房外,徐阶闻到一阵熟悉的墨香——那是松烟墨的气味,他年轻时最爱的味道。
夏言的书房并不奢华,四壁书卷,案几上摊着几份奏疏,砚台里的墨尚未干透,显然主人方才还在批阅文书。
转过影壁,只见夏言正在书房挥毫,见他进来,搁笔笑道:"子升来了,看看老夫这幅字如何?"
徐阶上前,见纸上写着"刚柔相济"四个大字,笔力遒劲,却又暗藏锋芒。
他心中一动,明白这不仅是夏言对自己的期许,更是为官之道的真谛。
窗外,最后一缕夕阳照在砚台上,映出暗红色的光,就像这京城的权力场,看似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
徐阶拿出锦盒相赠。
夏言神色变的淡然,眉宇间却透着一股刚正之气。
“徐子升,何必如此客气?”夏言目光落在徐阶手中的锦盒上,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徐阶恭敬一揖,道:“夏公举荐之恩,阶不敢忘,区区薄礼,聊表心意。”
夏言摇头,抬手一挡:“朝廷用人,唯才是举,我荐你,是因你确有才干,非为私交。若收了你的礼,岂不成了市恩?”
徐阶微怔,随即笑道:“夏公清廉,阶素来敬仰。只是……”
“不必多言。”夏言打断他,目光如炬,“你若真想谢我,便勤勉政务,不负朝廷所托。”
窗外蝉声骤歇,书房内一时静默。
徐阶见夏言神色坚决,只得收回锦盒,深深一揖:“夏公教诲,阶谨记于心。”
夏言微微颔首,转身取过案上一册书卷,递与徐阶:“《贞观政要》,闲暇时可一读。”
徐阶双手接过,心中凛然。
他知道,夏言此举,既是勉励,亦是告诫——为官之道,不在阿谀,而在实干。
离开夏府时,夕阳斜照,徐阶握紧书册,回头望了一眼那简朴的宅院,心中暗叹:“夏公之风,山高水长。”
徐阶乘坐官轿回到住处。
北京外城最繁华的区域是正阳门外的前门外大街及关厢一带。
嘉靖十七年,京城的房子非常紧张,尤其是内城的房子更是稀缺。
京官不再提供住处了,除了皇亲贵族和旗人,大多数官员只能住在外城。
外城的房子虽然相对便宜,但仍然供不应求,导致房租高昂且难以找到合适的住所。
徐阶白日觐见圣上,拜谒夏府时,命馆竹在前门大街关厢一带租房子。
然而根本租不到房子,只能临时租一间棚房。
棚房是过往商铺游客临时搭建的,前铺后居的形式。
从外边看,就是一间苇席搭的窝棚。
暑气蒸腾,竹骨支起的棚顶低矮逼仄,徐阶稍一抬头便蹭落簌簌尘灰。
四壁漏风,热浪裹着马粪味和酒肆的喧嚣灌进来。
棚内仅容一桌一榻。
简塌是一片木板搭建而成,上面铺了一张草席。
徐阶奔波一天有些累,他躺在榻上,草席黏着汗湿的背脊,感觉更加难受。
迫不得已,只能又坐起身来。
屋内榆木案几也缺了半条腿,徐阶垫着半卷《春秋》才勉强平稳。
周遭环境吵闹。
天气沉闷,热哄哄的。
徐阶叹了一口气。
房内墙角陶罐里插着几支蔫头耷脑的野花,此刻却招来了更多飞虫。
蚊虫嗡嗡——,令人心情更加烦躁。
徐阶命馆竹把那野花扔了。
隔壁脚夫鼾声如雷,骰子铺的吆喝经久不休。卖冰盏的铜碗声、醉汉踢翻陶罐的碎裂声、野狗争食的厮打声,在灼热的空气里炸开。
徐阶坐在简陋的木板塌上,发了一会儿呆。
“徐大人不如去我那里住。”人未至声先至。
徐阶听到声音,起身去迎接。
是个陌生的声音,他一时分辨不清来人是谁。
来人正是冯行可!
“徐大人,别来无恙!”
屋内烛光昏黄,徐阶眯着眼睛仔细打量,有些恍惚,带愣了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此人正是冯恩的儿子——冯行可。
“哎呀,多年未见,不敢认来人,你是行可?快进来坐一坐!”徐阶的语气又惊又喜。
冯行可,年约二十的面庞透着清癯,颧骨因守孝期间的清减略显突出。
眉间有一道浅纹,是当年在刑部门前长跪请命时被风雪刻下的痕迹。
一袭洗得发白的靛蓝直裰,肘部打着云纹补丁。腰间悬着一块特殊佩饰:左侧挂着刑部特颁的"孝悌木符"——那块代替父亲受杖刑时留下的桃木令牌已被摩挲出包浆。
冯行可虽身形瘦削如竹,行走时却仍保持着松江府学训练的端正仪态。唯有在坐下时,才会显露出微微佝偻的疲惫之态,像张被雨水浸透的弓。
二人围坐在简陋的木桌旁,馆竹呈上粗茶。
“条件简陋,莫怪。”徐阶赔笑。
“茶灶疏烟,松涛初沸,持一粗陶素盏,汲泉而啜。其味淡而永,如嚼梅花雪,妙极!妙极!”冯行可不觉茶简陋,反而赞不绝口!
徐阶嘬一口茶,放下茶杯,感慨道:“令尊辞世已有数载,每忆及当年之事,犹觉心绪难平。冯公风骨,天下皆知……只是终究未能再见一面。”
冯行可目光低垂,指尖摩挲杯沿:
“世事如棋,翻覆无常。若非徐大人当年一封急信点醒,家父怕是早已……”
他顿了顿,忽而抬头,眼中隐有泪光:
“那时我年少气盛,只知跪宫门哭诉‘冤枉’,却不知天子之怒,非血泪不能动之。若非您教我以《陈情表》之法,以祖孙三代之情叩请,何来后来‘再议’之恩?”
徐阶摇头苦笑,道:“不过借李密旧智罢了。倒是你刺血成书,通政使陈经甘冒风险直呈御前——此中胆魄,才是真正打动了圣心。”
他压低声音,道:
“说来……那日汪鋐可曾为难于你?”
“怎会不为难?他得知血书入宫,当即派人围了通政司,扬言要治陈经‘欺君’之罪。可惜……”
冯行可忽然展眉:
“可惜陛下那日竟将血书袖入内殿,次日便下旨召三法司重审。汪鋐再狂,也不敢撕破这张脸皮。”
汪鋐也已去世了。
两人的对话勾起了回忆。
嘉靖十一年。
天上出现了彗星,彗星俗称扫帚星,人们认为是不祥之兆。
彗星出现象征着政策有误,嘉靖皇帝煞有介事命令大臣们进言。
南京巡抚御史冯恩就讲了几句真话,说这彗星出现是人造成的希望改变不合时宜的政策,应该改变用人的现状。冯恩对当时的大臣做了评论,谁谁谁行,谁谁谁不行。重点指出大学士张孚敬、方献夫、都御史汪鋐三人是奸臣。
说张孚敬是“根本之彗”,汪鋐是“腹心之彗”,方献夫是“门庭之彗”,请求嘉靖罢黜三人。
嘉靖皇帝请大臣提出改进朝政的建议,只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哪里知道这冯恩来真的,要求罢黜自己的宠臣。再说张孚敬已经致仕,冯恩消息不灵,继续猛攻,在嘉靖看来就有落井下石之嫌。于是嘉靖龙颜大怒,下旨命锦衣卫奔赴南京逮捕冯恩,追查是何人指使。这冯恩被拷打得遍体鳞伤,被处以死刑。
为冯恩说话的尚书王时中、侍郎闻渊、郎中张国维、员外郎孙云都受到了不同的处罚。消息传到延平,徐阶大吃一惊。一来冯恩是自己的同乡,多了一层关心;二来这冯恩是位铁面无私的御史,对朝廷的忠心天地可鉴!就为了说几句真话——而且还是应嘉靖的圣命才说的真话,也要被处死。
且不提徐阶揪心。
处死总该有个程序吧,北京组建了审判团来审理冯恩,审判团人员有尚书夏言、王廷相、汪鋐以及一批官员。
冯恩揭发的是汪鋐,结果是汪鋐来审冯恩,连回避制度都形同虚设。
审判结束,冯恩要被押回大狱,押出长安门时,围观的人几乎堵塞了道路,人们纷纷赞扬冯恩,称他口如铁,膝盖、腰也铁,连骨头也是铁铸的。北京城到处流传着冯恩的事迹,称他是“四铁御史”。
草民称赞是不济事的,冯恩仍被判死罪。冯恩的儿子行可,那年年仅十三,为父伸冤,守候在长安街,见到官员乘轿而过,便拦轿告状伸冤,却没有一个官员敢揽这活计。
冯恩的母亲年已八旬,白发苍苍,来到午门外,敲响了登闻鼓。明太祖在午门设登闻鼓,令一御史坐在那里,有人击鼓便立即奏报皇帝,以便听取民间重大冤情。所以,击登闻鼓就是要告御状。
这个松江老妇人豁出去了!可御史一听是为冯恩伸冤,吓得□□都湿了,连忙拦下,把冯母撵走了事。
冯恩案一直拖到嘉靖十二年,期间徐阶驰书告诫冯家,大意是圣上性情刚直,硬顶撞冯恩一定得死,如果能够用哀婉的事情来打动皇上,或许承蒙皇上恩典,赦免了冯恩。
于是冯恩之子冯行可请代父死的一篇李密式《陈情表》上呈。这篇冯式《陈情表》先叙祖父早死,父亲冯恩由祖母吴氏抚养,当了御史。
因感恩皇上,才竭诚直言,陷于大辟。后述祖母吴氏年已八十有余,对父亲冯恩被判死刑非常哀伤,只一息尚存。
再表如果父亲冯恩今日死了,那么祖母吴氏今日也一定会死;父亲死了,祖母也死了,我孤孤单单一个人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所以希望皇上您可怜我,同意我代替父亲去死,赦免了我的父亲,苟且让我的父亲和祖母活命。
最后说皇上您杀了我不会伤了我的心,我被杀了也不会有损皇上的法治,我现在就伸长脖子等着刀斧手来取我项上人头。
这篇《陈情表》是冯行可刺臂用血写成。通政使陈经倒有些担当,也不怕汪鋐的报复,把冯行可的血书入奏嘉靖。
这位冷血的皇帝,读后居然动了恻隐之心,下旨司法部门“再议”,冯恩由此得以不死。
松江人冯恩大难不死,发配雷州。
途经延平,徐阶复位推官,他途中拦截,设酒以送,赋《赠冯侍御戍雷州》文,向冯恩表示敬意。
此后再也没见过他们,一别多年。
冯行可站起身,环顾四周,见屋内陈设简朴,连张像样的椅子都无,不由皱眉道:“徐大人,您这住处未免太过寒酸,不如搬到我那里暂住几日。”
徐阶摇头,淡笑道:“行可好意,徐某心领了。只是我素来习惯独居,若去叨扰,反倒不便。”
冯行可上前一步,语气诚恳:“徐大人莫要见外,行可未报救父之恩,何必拘泥这些小节?况且——”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如今朝中局势微妙,你独居于此,若有人暗中窥探,反倒不便。”
徐阶沉吟片刻,仍摇头:“谢谢行可一番好意,徐某一介闲散之人,不值费心。”
冯行可眉头紧锁,伸手拉住徐阶的袖子,语气略带急切:“徐大人!你何必如此固执?我府上虽不算奢华,但总比这里——”
话音未落,门外忽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随即一道低沉含笑的声音传来——
“不劳烦冯大人了,徐大人若嫌此处简陋,不如到我那里住,如何?”
二人同时回头,只见陆炳负手立于门前,一身玄色锦袍,腰间玉带微光流转,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虽未着官服,但周身气势凛然,显然刚下值便径直来了此处。
冯行可神色微变,松开徐阶的袖子,拱手道:“陆指挥使。”
陆炳微微颔首,目光却落在徐阶身上,语气悠然:“徐大人,我府上虽不比冯大人府邸雅致,但胜在清净,无人敢扰。如何?”
徐阶眸光微动,心有灵犀,随即笑道:“陆指挥使盛情,徐某不敢推辞。只是——”
陆炳不等他说完,已迈步上前,伸手轻轻拍了拍徐阶的肩,低笑道:“徐大人不必多虑,你我同朝为官,互相照应本是应当。”
说完,陆炳似挑衅看了眼冯行可。
冯行可站在一旁,神色复杂,最终只得拱手道:“既然陆指挥使相邀,那冯某便不勉强了。”
陆炳侧目看他一眼,笑意不减:“冯大人有心了。”
屋内烛火摇曳,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错重叠,又各自分明。
冯行可感觉此刻气氛有些微妙,见徐阶有客到访,识趣拱手道:“既如此,冯某先行告辞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