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炳的马车碾过青石板路,车轮声的“咕噜——”声儿,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徐阶和馆竹连夜搬家,携带全身家当——一个包袱,坐着陆炳的马车便去了他的私宅。
还是上次的那个宅院。
车驶到一座深宅大院停下,朱漆大门无声开启。
两侧石狮威严矗立,檐下灯笼摇曳,映出“承晖园”三个鎏金大字。
徐阶下了马车。
有小厮手提灯笼,迎接他们。
徐阶环顾四周,不由暗叹——这宅子虽不张扬,却处处透着奢华。
虽然他曾来过一次,但是再次到访,仍令他惊叹不已。
院内曲径通幽,假山叠石间流水潺潺,亭台楼阁隐于夜色,飞檐翘角在月光下勾勒出凌厉的轮廓。
太湖石堆砌的影壁、紫檀木雕的廊柱伫立,连脚下的青砖都被打磨得光滑如镜。
院中回廊曲折。
他们七拐八拐。
夜——浓稠。
夏虫鸣叫,流萤满院。
萤火虫在庭院的草木间游荡,像是被风吹散的星火,忽高忽低地浮动着。
有的萤火虫飞得极低,几乎贴着青砖地面,尾部的微光在黑暗中划出细弱的弧线,倏忽明灭。
有的则盘旋而上,在假山石缝间穿梭,点点荧光映在湿润的苔藓上,宛如洒落的碎金。
一只萤火虫误入廊下,被烛光映得愈发通透,薄翅轻颤,在徐阶眼前短暂停留,又飘然飞远,消失在夜色深处。
夜风拂过,草丛沙沙作响,萤火虫的光点也随之摇曳。
偶尔有夜巡的仆役提着铁丝灯笼经过,那笼中火焰便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在青砖墙上拖出一道道游移的光痕,转瞬又被黑暗吞没。
在这明暗交织的光影里,整座宅院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睁着无数双或明或暗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夜归的来客。
幽森肃静。
夜色愈发浓了,他们走了一炷香才抵达目的地。
小厮带领他们去了一间厢房,又带馆竹去了其他地方。
厢房名曰:怡然居。
此处是陆炳的卧房。
卧房与他上次来时,布局截然不同了,显然是经过重新“捯饬”,更豪华了。
一道门槛将卧室分为里外屋。
一张六柱万字不断头拔步床几乎占去半间里屋,床围上精雕着"百子嬉春"的图案,每个孩童的面容都栩栩如生。
床幔用的是苏州织造局进贡的缂丝帐子,墨绿底子上用孔雀羽线缂出四季花卉,手指拂过竟有沙沙的金属声响。
床前搁着个鎏金铜胎掐丝珐琅的熏笼,里头埋着熏香,熏得满室清香怡人。
墙角立着座紫檀木雕山水纹衣桁,上头随意搭着件织金蟒纹贴里的曳撒,衣领处缀着的珍珠在暗处仍泛着柔光。
最惊人的是外屋东墙整面的书架,竟是用沉香木打造,层层格档间摆着牛皮包边的《永乐大典》抄本、宋版《文选》、还有数十卷用青玉轴头装裱的御赐书画。
书架旁设着张黑漆描金的书案,案上汝窑天青釉笔洗里盛着半泓清水,旁边端砚中的墨汁已干透。
整间屋子看似随意,实则处处暗合礼制。家具摆放严格遵循"左昭右穆"的方位,床榻不与房梁相对,连烛台都按"前明后暗"的规矩布置。
徐阶心中暗惊,面上不动声色。
屋内,烛火摇曳。
徐阶洗漱完毕,换了一身素白中衣,坐在黄花梨木的圈椅上。陆炳也褪去外衣,只着单薄绸衫,坐他身旁,纨绔姿势,手里把玩着一只青瓷茶盏。
“从江西到京城,走了几天?”陆炳问。
“走的水路,两个月余。”徐阶啜了口茶,“旱路太颠簸,也耽误工夫。”
陆炳点头,“尔今还晕船吗?”
徐阶点了点头,“此次无恙,微晕而已。”
徐阶又问:“京城近来可有什么动静?”
陆炳眼神微沉,指节在桌面上轻轻一叩。
“皇上执意要把兴献王的神位迁入太庙,李时那帮老臣闹得厉害,说这是僭越礼制。”他顿了顿,声音压低,“明日早朝,必定有人要谏阻,你——”
徐阶会意,淡淡一笑:“我明白,不会出头。”
窗外,一只萤火虫飞过,微弱的光映在徐阶眼底,转瞬即逝。
夜更深了。
青烟散尽,烛光熄灭。
他们睡了。
世界陷入一片寂静,唯铜漏点滴,数着更声。
寅时未至,天色仍暗,紫禁城笼罩在靛青色的薄雾中。
徐阶和陆炳需参加早朝。
二人已起床准备穿衣。
仆人侍奉二人更衣盥洗。
一老仆低声禀告:"老爷,朝衣已熏妥,请更衣。"
四婢女手捧两份盥洗铜盆,两个官服托盘,陆陆续续进入卧房。
二婢女捧铜盆跪呈:"温汤侍巾栉,请爷净面。"
徐阶和陆炳漱完口洗完脸,准备穿衣。
陆炳和徐阶立于铜镜前。
婢女手捧朱漆托盘静候,盘中叠放着他们的朝服——
一个是飞鱼服。
大红织金飞鱼服在烛火下泛着暗涌般的流光,金线绣成的飞鱼张牙舞爪,鳞爪间藏着西域进贡的孔雀羽线,稍一动便泛起幽蓝。这是御赐的殊荣,满朝文武唯有他可与蟒袍比肩。
另一个是赤色罗织衣,标准五品朝服。
三梁冠,赤色罗织衣裳,配白纱中单、青缘皂领,七幅赤罗裙,腰间系的是素色大带,垂绿色组绶。腰间革带为银鎏金带銙,佩药玉。
“放下吧,退出去。”陆炳道。
两个捧托盘的婢女,放下托盘退去,其余仆人悉数退下。
他们二人互为对方着衣。
陆炳展开双臂,徐阶为他系上鸾带——鞓红犀角銙的玉带上悬着鎏金铜牌,刻“锦衣卫指挥使陆”六个阴文篆字。左侧佩绣春刀,鲨鱼皮鞘上缠着银丝夔龙纹;右侧挂牙牌,象牙牌面用朱砂写着“缉事官校,如朕亲临”。
最里层是白绫中单,领口露出半寸雪色,衬得他脖颈上一道旧疤愈发狰狞——那是打蒙古鞑靼时火铳溅射的灼痕。徐阶蹲下为他套上粉底皂靴,靴筒暗袋里藏着一柄三寸长的乌银匕首,柄上缠着浸过药液的丝绳。
“今日佩香囊么?”徐阶拿起错金铜盒。
陆炳摇头。
晨钟撞破夜色,“咚咚咚——”三声响,提醒他们要加快速度了。
陆炳抬手正了正乌纱描金曲脚帽,帽檐下那双眼睛如淬火的刀。
“皇帝最近,”陆炳突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修了三座青词阁,命宫女以经血炼丹。”他嘴角扯出一丝无奈,“若非太庙之事和俺答犯边,今日这朝会也未必有。”
徐阶站直身子,展开双臂,换陆炳为徐阶更衣。
陆炳抖开赤罗裳的刹那,烛火将经纬间的金线映得忽明忽暗。
五品文官的正服在他掌中铺展如血,白鹇补子的翠羽竟显出几分凌厉。
"抬手。"
徐阶腕骨被攥住的瞬间,白纱中单已流水般裹上身。
陆炳的指尖在青缘皂领处流连,突然将两根手指探进领口,沿着锁骨狠狠一刮:"昨晚我说的可记住了?"
徐阶脸一红,故作镇定:“记得。”
陆炳拿起七幅赤罗裙,环抱着缠上徐阶腰际,接着为他扣紧银鎏金带銙。
发出"咔嗒——"一声响。
“重复一遍。”
素色大带勒进腰眼的力度,让徐阶闷哼一声。
他笑道:“你要勒死我!”
徐阶笑起来,眉飞色舞,俊秀儒雅。
三梁冠的金丝突然朝徐阶压下来,陆炳的呼吸喷在他耳后,语气严肃,再次说道:"重复一遍。"
徐阶语气无奈:“皇帝最近越发沉迷道术,修建道观、炼丹采血,导致精力分散。早朝次数降低很多。”
陆炳在徐阶袖袍里塞进去一枚牙牌。
他摇了摇头:“不是这句话。”
徐阶摸出袖中硬物,牙牌断面还沾着诏狱的刑灰。
徐阶甫见此物,像摸到烫手山芋,赶紧把牙牌塞回他的手中:“这东西你也敢送给我!”
锦衣卫凭牙牌可先斩后奏,其权力威慑远超普通信物。
徐阶对大明律法还是略知一二的,明代律法明确规定牙牌"不许借失、伪造",违者将受杖刑。私相授受者与借予者同罪,均杖一百;无牌擅入宫禁者杖八十。若涉及伪造牙牌,则按谋逆罪论处,可至死刑。
他吓死了!
陆炳笑了笑,道:“无事。”
见徐阶吓成这样,他将牙牌默默收了回来。
徐阶见他收回去,放下心来,道:“我记得。”
他停顿一下,道:“观望。”
陆炳满意的点了点头。
寅时三刻,他们该出发了。
官轿行驶在去往皇宫的栈道上,徐阶望着窗外熟悉的景色,内心出奇的平静。
“回来一日,忙碌奔波,还未见到英儿,她近来如何?”徐阶问道。
当年。
延平马头山剿匪之日,徐阶于乱军之中得一幼女,啼于血泊。
悯其孤弱,遂收为养女,取名"英儿"。
今岁算来,已十二龄矣。
“善!今夕解印归,当携汝往见。”陆炳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说来实在惭愧,未尝一日尽父职,反累你劳心劳力。”徐阶叹气。
“你我二人,不分彼此。”
青辕驾玄驹,双轮碾碎官道月。
其声也——
初如沉雷滚地,渐作断续寒砧;
忽而硌着碎石,便溅起一串金戈铁马之响。
在寂静的晨光里,格外清晰。
途经左顺门时,徐阶一时出了神。
十几年前那场震惊朝野的"大礼议"廷杖事件就发生在此,一百八十多位大臣在此受刑,十七人当场毙命。
血迹早已被雨水冲刷干净,可那些惨烈的哭号声仿佛还凝结在空气中。他记得杨慎被廷杖时咬碎的牙齿,记得毛纪昏死前仍高呼"礼不可废"的嘶哑嗓音。
金水桥。
二人在此落轿步行。
徐阶和陆炳整理衣冠,随百官序列进入奉天殿广场。
徐阶在左,陆炳在右,在御道两侧相向而立。
陆炳作为锦衣卫指挥使,需立于御座之侧履行仪仗职责。
李时首辅位列文官之首,夏言并列。
站在夏言后面的那个,徐阶没见过,应当是朝中新贵——严嵩。
但见他身着红色云纹袍,骨相清癯似雪里老松。偏那三缕须蓄得极讲究。
每捋须时,眼睛眯眯笑,行路也不带风。
此人在朝中初显影响力,但尚未进入权力核心,看上去是文人雅士的形象。
徐阶环顾奉天殿广场,四顾茫然,相识者寥寥。离京数载,物是人非,唯见宫阙巍峨,御柳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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