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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嘉靖十七年(中秋夜宴)

紫禁城的秋风依旧。

李时反对打破太庙规制,主张应维持孝宗、武宗的宗法序列。但是他比谁都清楚,如杨廷和等人激烈抗争,这条路是走不通的。

他只能通过奏疏委婉劝谏,强调“礼法为国本,不可轻废”。以此法试图维护礼法原则,又不得不以恭顺换取政治空间。

然而,午门伏阙事件后,礼部尚书严嵩在朝廷之上支持皇帝的做法,让朝中大臣三缄其口,再没有人能反对嘉靖皇帝了。

八月初十。

礼部衙门里更漏滴答,李时盯着案头待拟的《追尊仪注》,迟迟不肯落笔。

烛火将他佝偻的影子投在"敬天法祖"的匾额上,忽明忽暗。

"大人,严尚书又派人来催了。"主事捧着严嵩手书战战兢兢进门,却见堂官将茶盏重重一放,溅湿了袖口龙纹补子:"就说本部尚需查考洪武旧制!"

他看着案头的《追尊仪注》,深深叹了一口气。

八月十五中秋节。

宫中设宴。

祭月仪式从酉时开始。

徐阶和陆炳乘坐马车在官道上行驶,马车停在金水桥,二人下轿分开走,以防引人猜忌。

西苑永寿宫外,丹陛两侧立着十二对鎏金仙鹤灯,吐着幽幽蓝焰。

永寿宫设木屏风朝东摆放,供桌陈列巨型月饼,绘玉兔捣药图、鲜果(石榴、葡萄、鲜藕)、鸡冠花等祭品,由赞礼官引导焚香、诵表文,司礼监太监孙盛悯代行叩拜。

紫禁城内丹桂飘香。

徐阶整理着深青色官袍上的褶皱,指尖触到补子上绣着的鹭鸶纹样,心中默数着这是自己入仕以来的第十五个中秋。

"徐大人,时辰到了。"小太监在廊下轻声提醒。

徐阶抬头望了眼天色,暮色已笼罩了皇城,东边一轮满月正从飞檐斗拱间缓缓升起,像一面新磨的铜镜。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奉天殿方向走去。石板路上落满了金黄的银杏叶,每一步都发出细碎的声响。

奉天殿前广场上,数百盏宫灯将夜色照得如同白昼。

徐阶按品级站在文官队列中,余光瞥见武官陆炳站在前列。空气中弥漫着苏合香与桂花混合的气息,乐工们在殿前两侧就位,手持笙箫管笛,静候圣驾。

"皇上驾到——"

随着司礼监太监尖细的唱喏声,嘉靖皇帝朱厚熜身着明黄色龙袍出现在丹陛之上。

徐阶随着百官一同跪拜,额头触到冰凉的青砖时,他注意到皇帝今日未戴翼善冠,反而束着道教的逍遥巾,心下不由一沉。

"众卿平身。"皇帝的声音比徐阶记忆中更加沙哑,想必是连日斋醮所致。

紫禁城上空的月,如白玉盘。

殿内,青烟缭绕,檀香混着丹砂的苦涩,在烛影中浮动。

皇帝升御座时奏大乐,群臣按品级分列殿内外,面北站立行礼后入座。

皇帝独坐正殿主位,面南背北,坐龙椅,使用黄绫桌布,威严无比!

殿内官员,四品以上分东西两班。

文官居西,武官及勋贵居东,每四至六人共用一桌,坐绣墩,桌布为红绫。

李时、夏言在西,陆炳在东,靠近御座。

严嵩是礼部尚书,其座位应也位于殿内东侧前排。

徐阶官职为翰林院侍读,主要职责为经筵讲学及编纂文书,未担任礼部或内阁要职。虽品级较低,但因接近皇帝参与经筵,获特许入殿,但座位远离御座,位于殿内边缘。

嘉靖崇尚道教,宴会布置摆了很多道教法器,陶仲文作为宠臣获特殊席位,李又仙穿道袍,坐在陶仲文身旁。

徐阶第一次参加中秋夜宴,站在殿角,目光扫过那些繁复的道教符箓、丹炉、铜鹤,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他看到了李又仙果真成了宫中方士,想去打探一番张遥下落。

恰逢正宴开始,只能作罢。

九爵礼开始了。

第一盏酒由内阁首辅李时敬献。

第二盏酒由翰林院大学士夏言敬献,这位年过六旬的老臣须发皆白。

只见他捧着金爵的手稳如磐石。

"臣夏言,恭祝陛下圣体安康,大明国祚绵长。"

皇帝接过酒盏,目光却越过夏言,落在后方严嵩的身上。

徐阶顺着视线看去,只见严嵩紫袍玉带,面容圆润如满月,正微微颔首示敬。

乐声骤起,一队身着羽衣的道童手持拂尘翩然起舞,他们的动作模仿仙鹤展翅,衣袖翻飞间带起阵阵香风。

第三盏轮到严嵩献酒。

他趋步上前时,徐阶注意到他腰间悬挂的玉佩竟是一枚阴阳鱼,这在儒家礼制中实属僭越。

严嵩的声音圆滑如蜜:"臣严嵩敬献'紫府延寿丹'一盒,此乃龙虎山张天师亲炼,愿陛下服之得证大道,寿与天齐。"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亲自接过那描金漆盒。

徐阶听见身旁的翰林同僚轻轻倒吸一口凉气——严嵩此举,无疑是在迎合皇帝日益沉迷的道教爱好。

酒过三巡,赐食开始。

太监们捧着鎏金食盒鱼贯而入,将时令珍馐分置各案。

徐阶面前摆上了一只青花瓷盘,里面盛着肥美的阳澄湖大闸蟹,旁边小碟中是琥珀色的镇江香醋,另有一盏冒着热气的苏叶汤,碧绿的叶片在汤中舒展如舟。

"徐爱卿。"

皇帝突然开口,徐阶手中的蟹钳差点掉落。

他慌忙起身行礼,却见皇帝指着殿外月色道:"听闻卿家诗才敏捷,今日良辰美景,可愿即兴赋诗一首?"

徐阶感到后背渗出冷汗,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地位那么低,御宴的位置那么偏,竟然会被点到。

他知道,这看似随意的要求实则凶险万分——既要颂圣,又不能过于谄媚;既要应景,又不可流于俗套。

更重要的是,此刻严嵩与夏言的目光都如箭般射来。

"臣斗胆献丑。"徐阶深吸一口气,目光掠过殿外那轮明月,"'玉宇无尘桂影寒,紫宸开宴列仙官。霓裳不羡唐宫曲,自有钧天广乐欢。'"

诗句一出,徐阶便后悔了。

最后一句暗指道教音乐胜过唐代宫廷雅乐,实有逢迎之嫌。

果然,皇帝龙颜大悦,而夏言的眉头却皱得更紧。

"好诗!赏徐爱卿御酒一壶!"

徐阶谢恩时,瞥见严嵩正对身旁官员低语,看向他的眼神带着审视。

而夏言则独自饮酒,背影在辉煌灯火中显得格外孤独。

南府戏班登场表演《嫦娥奔月》。

徐阶却无心观赏,他的目光不断在皇帝与夏言之间游移。当戏中嫦娥服下仙丹飞升月宫时,皇帝突然问道:"夏卿,朕听闻你近日上书谏止修玄,可有此事?"

殿内霎时寂静。夏言缓缓起身,白发在宫灯照耀下如雪般刺目:"臣确有此奏。陛下日理万机,当以社稷为重,丹药之事..."

"够了!"皇帝拍案而起,桌上的蟹壳震动发出脆响,"中秋佳节,夏卿是要扫兴吗?"

严嵩立即起身打圆场:"陛下息怒,夏学士也是一片忠心。"但他的眼神分明在火上浇油。徐阶看见夏言挺直的脊背微微颤抖,却仍不肯低头。

献礼环节开始,百官按品级进献贺礼。

轮到徐阶时,他献上了一部亲手抄录的《道德经》注释,书页间还夹着几片金箔制成的银杏叶。

皇帝翻阅时,徐阶注意到他指甲修长,指尖沾染着朱砂的痕迹——想必是日间刚批过符箓。

"徐卿有心了。"皇帝合上书卷,语气中带着几分真实的愉悦。

夜渐深,月过中天。

献礼进行过半,风波又起。

徐阶正低头剥着第二个螃蟹的螯足,忽然听见殿中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

"陛下!臣有本奏!"声音嘶哑却坚定。

徐阶抬头望去,只见礼科给事中沈束跪在御前,身旁碎了一地的青瓷盘中,一个月饼裂成两半,露出里面藏着的绢本奏疏。

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已一个箭步上前,绣春刀虽未出鞘,刀柄却抵住了沈束的后颈。

"大胆!"陆炳浓眉倒竖,厉声呵责:"竟敢在御膳中夹带私物!"

殿内霎时鸦雀无声。

徐阶看见严嵩的嘴角微微抽动,而夏言则猛地站起身,象牙笏板在案几上敲出闷响。

嘉靖皇帝的面容在烛火映照下忽明忽暗,他缓缓抬手,示意陆炳退下。

"沈卿这是何意?"皇帝的声音比秋夜的露水还冷。

沈束以额触地:"臣将谏疏藏于月饼,取'圆融进谏'之意。陛下近年崇道过甚,辍朝修玄,以致..."

"住口!"嘉靖突然暴喝,袖袍扫翻了案上的蟹壳。

徐阶注意到皇帝的手在微微发抖——不是出于恐惧,而是盛怒。"朕之中秋御宴,尔竟行此大不敬之举!"

陆炳立即上前:"启禀陛下,此乃藐视君上之罪,按律当杖五十!"

他说着已从月饼残骸中抽出那绢本,徐阶隐约看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工整的台阁体。

朝中大臣不少受过陆炳恩惠的,知道他此举在帮助沈束,此举按律实则当杖一百,流三千里!

夏言突然离席跪倒:"陛下明鉴!言官风闻奏事乃太祖旧制。沈束虽行为欠妥,然忠心可鉴..."

"夏学士此言差矣。"严嵩不紧不慢地插话,"《大明律》明载,御前失仪者罪加三等。更何况..."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地上的月饼,"以饮食藏奸,此乃弑君之兆啊。"

这句话像块冰投入滚油。

徐阶看见夏言的脸瞬间涨红,夏阁老花白的胡须剧烈颤抖:"严尚书!此言诛心!"

嘉靖却突然笑了。

那笑声让徐阶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好一个'圆融进谏'。"

皇帝拾起半块月饼,金黄的酥皮在他指尖簌簌掉落,"朕倒要看看,是这月饼硬,还是诏狱的拶子硬。"

沈束被两个锦衣卫架起时,官帽跌落在地,露出束发的儒巾:"臣愿以血肉之躯,铸陛下清明之鉴!"那声音在奉天殿的梁柱间回荡,竟比乐工的编钟还要清越。

"拖下去!"嘉靖拂袖转身,龙袍在烛光中泛起血色的涟漪,"传旨:即日起,宫宴膳食一律由御膳房制备,外食不得入宫!再有犯者,以谋逆论处!"

宴会不欢而散。

徐阶随着退朝的官员们鱼贯而出时,听见身后有低语:"听说那奏疏里还写了'嫦娥应悔偷灵药'之句..."

"嘘!不要命了?"

月光如水,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徐阶故意放慢脚步,看见严嵩正与陆炳在廊柱阴影处密谈。更远处,夏言独自站在汉白玉栏杆前,背影佝偻如风中残烛。

回到陆炳私宅,徐阶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

他展开一张宣纸,想记录今夜之事,毛笔却悬在半空久久未落。

窗外传来打更声,月光透过窗棂,在纸上投下如牢笼般的阴影。

"今日之事,你做的对!"陆炳推门而入,说话声伴随着关门声,“皇上沉迷道法,庙堂之上,只有迎合圣意,才能荣获圣宠。”

“你怎么回来那么快?沈大人的事处理好了吗?”徐阶抬头,惊讶看着陆炳。

陆炳身穿飞鱼服,坐在桌案旁,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水,道:

“皇上气极,命锦衣卫拿沈束下诏狱,目前还没有下达新的命令,便先回来了。”

徐阶站起来,呜呼哀哉:“我回京短短半个月,多少朝臣升官贬职,朝中动荡不安,圣上阴晴不定,难怪世人称伴君如伴虎!”

陆炳笑了笑,毫不在意:“时间久了就习惯了。”

“夏言反对皇上修道,皇上今日对他有些不满了。”徐阶皱眉。

夜色如墨,房内的的烛火如豆,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影在扇门上。

陆炳站起来,在徐阶面前,飞鱼服上的金线在烛光下泛着冷芒,他的眼神却比刀锋更锐利,直直刺进徐阶的眼底。

“阶儿,你相信我吗?”

徐阶心头一震。

这一声“阶儿”,让他恍惚回到了少年时——那时陆炳还不是权倾朝野的锦衣卫指挥使,而他刚中进士。

可如今,这一声亲昵的称呼,却像一把软刀子,抵在他的心口。

陆炳见他不语,唇角微勾,声音低沉而笃定:

“严嵩此人奸诈,但是我可以和他先联手,除掉夏言。”

徐阶瞳孔一缩,他突然想起,今夜见到陆炳和严嵩在密谈。

“夏言一倒,皇上势必会找其他势力和严嵩抗衡,到时我把你推上去,我们一起再把严嵩扳倒。”

徐阶脸色骤变,袖中的手指猛地攥紧。

“夏公于我有恩,若不是他提携……”

陆炳冷笑一声,眼中寒光乍现:

“哼!当年你被贬,我去求他,他置之不理。三番二次向皇上弹劾于我。他和我,于你而言,谁更重要?”

徐阶呼吸一滞。

——夏言确实曾对他有提携之恩,可陆炳……却是少年相识,甚至在他最落魄时暗中相助。

可如今,陆炳要他做的,是亲手将夏言推向死路!

“这……夏公非倒不可吗?”? 徐阶声音微颤。

陆炳盯着他,一字一顿:

“他必须死!”

徐阶心头剧震。

——他从未见过陆炳如此狠绝的一面。

——原来这位锦衣卫指挥使,不仅权谋深沉,更是睚眦必报!

夜风穿堂而过,烛火猛地一晃,映得陆炳半边脸隐在阴影中,宛如修罗。

徐阶只觉得喉咙发紧,半晌,才低声道:

“你容我想一想。”

陆炳深深看他一眼,忽然笑了,笑意达眼底。

“好。”

说罢,他转身出门去湢室沐浴,飞鱼服的衣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冷风。

徐阶站在原地,指尖冰凉。

——这一步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可若不踏……他又能独善其身吗?

烛火跳动,徐阶重新坐下。

陆炳离去的脚步声早已消散,可那句"他必须死"却像淬了毒的箭镞,深深扎在耳膜里嗡嗡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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