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唤古恪。
这是个约莫四十多岁的男人,岁月以及人世的风霜毫不留情地在他脸上呼啸而过,儿女的叛逆与妻子的冷漠如同一记重拳挥舞在他的脸上。
另一个三白眼亦转过身来。
县丞点了点头:“的确有一阵子不见了。”
凌云木朝他们招了招手:“进来坐坐?”
像是在自己家一般。
县丞的目光径直略过凌云木,看向房内端坐着的陆舒客,似在询问。
他这一番动作自然没有逃过凌云木的眼睛。
陆舒客点了点头,县丞方才抬步入内。
主簿王善紧随而入。
他对陆舒客施了一礼,陆舒客示意他落座。
凌云木问道:“古大人刚刚在门外做什么呢?”
古恪随手编了个由头:“沁心馆新上了些酒菜,想与陆大人一道去尝尝去。
凌云木:“沁心馆?就这?”
摆明了不信。
县丞下意识看了陆舒客一眼,点了点头。
陆舒客:“……”
凌云木想起些有趣的事情,忽然笑了。
双眸弯弯如月牙,唇角勾起的弧度如恶魔般张狂。
古恪一看便知她狗嘴里要吐象牙了。
他对凌云木的印象只有八个字:恬不知耻,伤风败俗。
她就像是漫天飞扬的柳絮,钻到人鼻腔里,嗓子眼儿里,叫人呼吸不适,咳个不停。
可若拿着扫把去挥,必定惹得满身骚。
凌云木:“大人倒是不知避讳。”
古恪:“家主此话何意?”
“本家主倒是听说,古大人的女儿近些时日总是往那儿跑。”
此话一出,古恪脸色微变。
“家主在哪儿听的?”他皮笑肉不笑。
“不只是我,好多人都这么说呢。”凌云木拿起甘茶,继续喝了一口,感觉浑身毛孔都张开了。
美味。
“没有这回事。”古恪连连摆手,脸皮臊得慌,觉得浑身毛孔一根根竖立,重复道:“没有这回事。”
凌云木点了点头:“没有这回事最好。”
她接着道,意有所指:“沁心馆菜虽不错,可钱家却不是什么好货。”
提起钱家,她总是带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韶县有几大豪绅,钱家便是其中之一,而沁心馆正是钱家产业。
“家主大可放心。”古恪的声音也冷硬几分,“我古恪一世清白,为官清廉,怎么会将女儿嫁到那恶棍手中。”
一如凌云木和钱家,他绝对不会让这些鼠辈沾染了他的女儿。
凌云木鼓了鼓掌,声音响亮:“古大人好样的。”
王善却在心底冷笑。
说的一副冠冕堂皇的模样,还不是有私心作祟。
谁不知道她姐姐曾嫁给钱家长子,却是福薄,难产而亡,一尸两命。
自打以后她便记恨上钱家,甚至扬言让钱家绝后。
每次稍有些苗头她便棒打鸳鸯,甚至于当有女人肚子里揣了钱家的娃,她也威逼利诱给人家堕了去。
多么恶毒的女人。
时光蹉跎,可怜那钱家长子如今已然二十有七,膝下却无一儿半女。
钱家家主只此一子,若是在这儿断了根脉,她可真是害了人家一家。
“既然如此,时辰也不早了,不如随本家主一道去天仙楼尝尝菜品如何?”凌云木忽然道,目光扫过陆舒客。
“这……”古恪有些迟疑。
天仙楼那种纸醉金迷之地,他着实消费不起,亦无福消受。
“本家主请客。”
县丞还在犹豫,主簿却已然有些迫不及待了。
“凌家主是天仙楼的东家,东家来请,若是不去岂不是太不给面子了。”他的语调稀疏平常,然而每一个字节里的贪婪却是呼之欲出。
王善最讨厌的便是县丞这幅优柔寡淡的模样,怪不得他在家里是个窝囊废,妻管严,被女人骑在头上。
县丞最终将目光落到陆舒客身上,似在询问。
陆舒客摇了摇头,淡漠的嗓音配上冰冷的表情,显得格外不近人情。
从始至终,他都不曾发言。
“本官有事要忙,诸位自便。”
“这可不行。”凌云木脸上略过一丝狡黠,她笑呵呵的,带着侵略意味的目光扫过他的脸庞。
“本家主可是特地请大人的,若是大人不去,其他人便也没有去的必要了。”
“其他人,与我何干?”
他眉目清淡如雪,上下装束一丝不苟,乌黑的直发散落肩头,挺翘的五官,像是一尊神的塑像,神圣而又不可侵犯。
然而凌云木却只想看他衣衫下的隐秘模样,褪去他的腰带,掀开他遮羞的长袍,把脸迈进那股冷冷幽香的胸膛。
“这可由不得大人不去呢。”凌云木脸上一派和煦笑容,眼底却幽冷刺骨。
陆舒客冷冷扫了她一眼,意思不言而喻。
王善心底对陆舒客此举颇为鄙夷,简直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凌云木无奈地耸耸肩,离开时又看了陆舒客一眼:“既然如此,那咱们便去沁心馆吧。”
王善有些不悦。
古恪则点了点头,对着陆舒客施了一礼,陆舒客颔首示意,方才离开。
三人走后,不过多时,公孙寿又一次出现。
“公子。”他言语恭敬,可举手投足间尽是不满。
陆舒客侧头看了他一眼,并未多言,便抬脚出门,姿态慵适。
天空灰蒙黯淡,气息潮湿,总给人一种要下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的感觉。
他迈步至后堂,过道以青石板铺路,两旁栽种几株桂花树,几棵如泼墨般的依依杨柳,伴着红艳似火的石榴树。虽略显杂乱,却难得有几分乡野之味。
只是本该是郁郁葱葱叶子因着疏于打理,亦或是因着干旱之故,显得有些死气沉沉,软趴趴的。
本来赤红如焰的石榴花如今像是凝固了的暗血,平添一抹诡谲。
厅堂东南处有一石桌坐落于院中,放着四个石墩儿,几片残枝败柳静静躺在圆桌上。
院内冷清一片。
“公子。”公孙寿欲要再言,却见陆舒客抱出一把青铜木琴来,琴身质地细腻,富有光泽。
只见白玉指尖轻勾素弦,琴音潺潺流泻而出,似幽山空谷,似清风明月,动人心弦。
公孙寿在虽不懂乐,然一旁听着,却觉得这空无一人的庭院愈发寂寥。
时而微风拂过,吹动他的发丝,衣摆轻微晃动。
他的眼中毫无波澜。
一曲毕。
公孙寿沉溺在方才的琴音之中,有些难以自拔。
他看着眼前身形瘦削的身影,脑海中恍然略过些许往事,不禁红了眼眶。
陆舒客看了他一眼,忽然出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他目光幽寒,深不见底,带着彻骨的冷意。
公孙寿回过神来。
“公子既然……”
他话音未落,便被陆舒客打断,眼底浮现出一丝嘲讽。
他很少有这样的时候。
陆舒客:“当年发生了何事?”
公孙寿垂下眼眸,不做声。
他紧紧攥住双拳头,良久,复而又松开。
“公子只需按照小姐说的做便是,旁的待到时机自会告知。”
他口中的小姐,指的是陆舒客的母亲。
陆舒客看了他一会儿,那双岑寂的眸子似乎有什么在颤动,可又像是眨眼时睫毛落下的阴影。
气氛安静片刻。
公孙寿再一次道,语气恭敬:“那枚玉佩,十分重要,公子心中当也十分清楚。”
“此番不成,需得早早想其他法子。”
陆舒客:“不必。”
他神情淡漠,一如寻常般浅淡。
“公子有何计策?”公孙寿连忙问道。
他抬眸望向渐趋暗沉的天,那双漆黑如深渊的眸子仿若要将其吞噬殆尽。
眼前掠过凌云木临走时不甘的眼神,他道:
“她晚上定会过来。”
天,似乎并不会下雨。
-
凌云木与县丞古恪,主簿王善来到沁心馆,打算尝尝新上的菜品。
馆内叮铃啷当热闹十分,市井嘈杂之声不绝于耳。
一进门,凌云木便感觉到有一双目光落在她身上,随着她的动作时隐时现。
此人模样周正,小麦色肌肤,骨骼结实有力,皮肉紧实匀称。
此人正是钱家长子,钱玉。
他正低头核对着钱账。
“今个儿怎么是你做掌柜的?”王善笑问道。
这沁心馆儿平日里都是他妹妹钱落落当管,今个儿换了人,王善一是好奇,二是随口一问。
钱玉笑了笑:“落落有事。”
“诸位想吃点儿什么,只管唤小二便是。”
凌云木说道,手指轻叩桌案,发出嗒嗒的声响:“听说上了些新菜品,尝尝?”
钱玉点了点头,眼底闪过一丝阴霾:“当然可以。”
凌云木紧接着又道,吧唧吧唧嘴:“在此之前,先上些开胃菜。要一碟蜜煎金橘,再来三碗蜜沙冰。”
钱玉点头:“马上来,诸位先寻座位坐下。”
凌云木:“嗯。”
古恪没吭声,只是转身的时候狠狠瞪了钱玉一眼。
三人寻了一处靠窗的位置落座,此时夜幕上已有些许星光,月光仍在酣眠。
下午闷沉粘热的空气此刻也如同沐浴清洗过一般,逐渐不见踪影。
凌云木心头惦念着陆舒客。
“二位觉得陆大人如何?”
刚一落座,便有小二送来开胃菜。
县丞闻言点了点头:“挺不错的。”
“怎么说?”凌云木接着问道,手中拿着两根筷子把玩。
“大人办事十分认真,心中安着黎明百姓。”
“他有说过为什么被贬谪吗?”
主簿在一旁悄悄翻了个白眼儿。
真是蠢货,这种东西他可不会说,不过动动脚指头都应该清楚,肯定是得罪了什么人了呗。
县丞摇了摇头。
凌云木又一次问道,眯了眯眼睛:“他没一点儿提及?”
县丞还是摇头:“没说过。”
“他没说过猜也是能猜出来的啊。”王善回答道,那神气颇有一种吸引人赶快来问的意味。
凌云木瞥了他一眼:“怎么说?”
他压低声音道,见凌云木询问颇有些得意洋洋,他一贯瞧不起她。
主簿:“京都近日不太平。”
县丞也凑了过来。
主簿继续道:“听说近来储位之争闹得水深火热,保不齐便是得罪了哪个党派。”
“更何况,你想想他原先那个督查御史是个什么破差事?”
他又冷笑道,带着些趾高气扬的味道:“怪不得是个三品官阶,大都活不过三年,咱们这位大人还算是命大。”
县丞:“可我听说他自成一派,没站队啊。”
主簿轻蔑道:“没站队的死的才早。”
县丞似乎有些没明白。
主簿却如何也不肯再说了。
凌云木用筷子敲打着木桌边缘,一下又一些。
主簿方才言下之意应当是:若不站队便是单枪匹马,倘若当真出了事,双方皆不会来救。
从他如今的境遇来看,倒是与这句话十分吻合。
可是她心里总觉得不是这样。
“今日二位大人寻陆县令,当真只是来请他吃饭?”凌云木话音一转,脸上笑眯眯的,分外无害。
这话一出,古恪心头一凛。不过好歹也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半辈子,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还是有的。
古恪点头:“嗯。”
王善却很明显在盘算着什么。
江湖上有买卖消息的场子,他王善若要透漏点儿什么,自然也是要意思意思的。
他心里掂量着,若是将这个消息告诉凌云木,顶多不过得些银子,可若是告诉钱家他们,让钱家带头领着一众豪绅,先下手为强,把凌家给端了,他传信之功功不可没,届时岂不是可以得到更多。
凌云木知道心头笃定定是有要事发生。
“他可有家室?”她接着寻了个轻松的话题。
县丞摇了摇头:“没有。”
“现在没有,不过怕是马上就有了。”王善酸味十足的说着,同时又做出一番同样的神情,钓着别人来问,好彰显出自己比旁人多知道一些。
凌云木:“说说?”
“家主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王善嘲笑道,“不少良家妇女上赶着往上凑呢,说不准他哪时兴致来了,随意挑上一个,这不就有了吗。”
他接着又道,气愤又不甘:“那些女人一看就是没见过好男人,不过能巴巴的往上凑的,也是些廉价货。”
县丞欲言又止:“大人彬彬有礼,便是那些姑娘们为表谢意上门送鸡蛋,大人亦从未有任何逾越之举,只是以礼相待。”
“你知道什么?”王善紧皱着眉头,耻笑着,“你别看他长干干净净,那词儿叫什么来着,琼枝玉树?”他又发出一声哼笑,“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多着去了,谁知道里面黑成什么样子?”
凌云木拿了颗蜜煎金橘,塞嘴里咀嚼着。
县丞脸色有些不悦:“少胡说八道,这样编排人家,有本事拿出证据来啊。”
谁知王善脸上浮现出怒意与对他的不满:“人家不就是给你拿出一百两银子,也是让你巴结奉承上了。”
县丞有些气急:“你!”
他咬牙道:“那么多同僚那么多亲友,有谁借钱给我十两银子让我周济?”
“若不是陆大人来的及时,我夫人这个月早无钱医病,活活等死。”
他家夫人身患痨病,需得长期滋补静养,一月几乎要消耗十两银钱,花销颇大。这些年他做官累积的钱财因着她这个病,也逐渐消耗殆尽。
王善:“哼。”
想到古恪白白得一百两银子,他便格外不快。
这可是他差不多两年的俸禄,怎么就让他白白拿到了,就因为他有个肺痨的妻?
王善冷笑:“谁知道你会不会拿着这一百两银子干其他事。”
凌云木舀了一勺蜜沙冰。
一听这话,饶是古恪脾气再好,也忍不住了。
“你少胡扯!”
同时,邻桌发出一阵大笑,将古恪的声音遮掩下去。
三人顺着声音望过去,见他们正说着今个儿下午从吃街、无贞街。寡廉街与鲜耻街的交汇处路过的那队浩浩汤汤的提亲队伍。
王善忽然道:“你们瞧见那对孪生兄弟了吗?”
凌云木:……又是那一对儿孪生子。
古恪语气不善:“没有,今儿下午一直在忙,没去看,不像你。”
“你们要是没看到真是可惜了!”王善表面上同情,然而言语之间的优越感却快要溢出去了。
不等凌云木与古恪二人有所反应,王善一脸眉飞色舞:“你们是不知道啊……”
凌云木直接截断了他的话。
“聘礼多,人长得帅,不知道娶哪家姑娘,没了。”
王善脸上的笑容有些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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