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偌大的皇宫中，留给两人喘息的时间不过片刻。
陆端放开易涟清，帮她整了整歪斜的衣衫，低声问：“你有什么想法？”
易涟清主动抓住了陆端的手，和他双手交握，反问道：“什么想法。”
“易家……”陆端说，“毕竟与你出于同源，易家倒了势必也要影响到你。”
“你还不明白我吗？”易涟清捏了捏他的手掌，“什么易驸马，什么易家，我统统不在乎。”
“何况——”她眸光一暗，似乎想到什么不好的回忆，“钟阁老的死或许与他们有着莫大的关联，若真是如此，我与他们一刀两断都不为过。”
从易驸马去世之后，易家不是没有派人来看过她，表达过想要抚养她的意愿。可是他们开口就是血脉亲情，要她帮衬家中。
他们看她不是一个同族弱女失怙，而是可以为全家带来利益的聚宝盆，那种眼神就像看见血的苍蝇一样，萦绕不去，令人作呕。
刚被钟阁老带回家的时候，她也怀疑过他的动机，毕竟除去身份以外，她就像个烫手山芋，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落个慢待的罪名。
可是一个月过去，一年过去，三年过去，钟阁老待她始终一如既往，既有关爱，又有管教。何况她其实并不能为钟阁老带去什么，相反，还是钟阁老成就她的今日。
“我从那时才知道原来世上有那么诚心诚意的人，不论是对我、对梁，还是对做学问。”
“我知道，”陆端说，“若是能将盘踞已久的易家连根拔起，世家便会痛失一大帮手，我们的阻碍便会小很多，查起来也更方便更快些，离水落石出便也更近了些。”
“辛苦了。”易涟清摸了摸陆端的脸颊。她对他有过诸多怀疑，他却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过，这样无线的宽容让她无地自处、无言以对。
陆端何尝不知道她的想法，她猜忌也好，吵架也好，总还是鲜活的，是活生生站在面前的人，嬉笑怒骂都有可爱之处。
而不像前世的幻影，向他说的始终是剖白的爱慕之心、思念之情，却单薄如一片影子，再喜欢也只是影子，不能站在他身边，不能陪他共度时日，甚至触碰不到。
他怎么会和她生气呢？他只要她活着，不论她想到做什么，想要得到什么，只要他还活着，就能替她争上一争。
陆端的手覆盖住她的手：“倒是我该谢谢你，让我知道我还活着。”
“等到此间事了，我和你……”
“王爷！陛下请您回去一趟。”易涟清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慌张赶来的侍卫打断了。陆端不满地看向他，找不到什么理由责骂，皱着眉头应下。
“难道是陛下回心转意了？”易涟清问。
“我看不像，”陆端摇摇头，小皇帝和他相处了这么多年，吵过架以后什么时候道歉什么时候认错他清楚得很，“回去看看再说吧。”
“也是，”易涟清抿着唇笑了笑，“现在这样的局势，你我还在这里偷闲，确实也有些不正经了。”
陆端叹气：“若非天下无有能肩负大任者，我何苦在这里受这个气，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两人一时间又沉默下来，小皇帝决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没有留下一儿半女之前，否则天下无主，将来的腥风血雨都能想见。
陆端当年迎回小皇帝绝不是为了看大梁陷入战火，四分五裂，民不聊生的样子。
“若是上天不忍见我大梁百年基业毁坏，赐下一个明君之才就好了，也就不用这样提心吊胆、殚精竭虑了。”
易涟清笑他：“想什么呢，天大的好事，这能有才奇怪了。”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走回小皇帝的寝宫，远远看见那琉璃瓦片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同时收敛下去。其实细看，那笑容也不过是故作轻松罢了。
来到殿前，甚至有些不想进去，陆端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刚刚对他说了锥心之言的小皇帝，一根刺扎在两个人的心头，不是那么好去除的。
走进去两个人才知道想错了，小皇帝根本不是来求和的。因为殿里还站着其他人。
易家的一个小家主和几个宗亲。
这个小家主名叫易燊，早年文不成武不就，家里给捐了一个小官，上任没多久遇到一次洪水，他在其中做了些事。
有了功绩，本家帮着他吹嘘一些，夸大一些，在光诚帝那时顺理成章升了官，后来靠着易家的庇护稳扎稳打，升到了如今的从四品，大小也能算个旁支家主。
“王爷，公主。”易燊行了个礼，笑容满面地介绍身边人，“这几位是陛下的姨丈、叔公。”
陆端神色平静，淡淡地点了点头。宗亲年纪再大，身份高不过他去，总还是得向他行礼的。
本朝以孝治天下，因此君臣虽然排在父子之上，但有时并不那样严苛。易燊没想到他这么傲慢不给面子，竟然真的要几位老人家向他行礼，一时僵了僵。
几个老宗亲看着他的神态，并不想向这么个毛头小子行礼，也将目光转向易燊，看他如何化解。
易燊到底是人精，转眼之间想出来一个好办法，搓着手笑着正要开口，却直接被陆端打断了：“几位见了我并不行礼是什么意思？”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陆端已然不在乎彼此的关系和脸面，几个老宗亲扭曲一阵，不得不展开袖子弯下腰向他行礼。
几个人见礼已毕，易燊的目光落在易涟清身上。既然大家是按照身份，那她易涟清也该向其中一位身份尊贵的宗亲行礼。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刚刚陆端给了易燊和其他几人一个难看，几个宗亲都是老人了，身份地位比常人高出不少，受人尊敬的时日也长了，今天被一个小辈下了面子，自然要找回排面。
陆端一把拉住了易涟清的手腕。
易涟清明白他的意思。陆端想说易涟清是他的王妃，身份自然等同于他，不必向这些老家伙们低头。
可是这天下毕竟是宗亲们家中的，闹得这样僵持对谁都没有好处，陆端身上没有皇族的血脉，原本就在皇室内部说不上话，现在将这些人得罪太狠，害怕将来不好收场。
更何况，易涟清是一个闺阁女子，几个老人要靠威逼一个后辈女儿找面子，传出去也够难听的。
因此易涟清拉开陆端的手，笑意盈盈地按照亲戚关系叫了几个老宗亲。果然经此一遭，他们的脸色非但没有由阴转晴，反而愈发艰涩起来。
易燊连忙在旁边打着圆场：“各位各位，咱们在外面站着吹风也不是事情，不如进去详谈？”
“能否进去都要看陛下的意思，陛下不准我们这些为人臣子的进去，我们就算在外面站到死也不能进去。”陆端不冷不热地说，尤其在“为人臣子”四个字上着重强调。
老宗亲的面色都是一寒。平素他们就看不惯小皇帝，一个黄毛小儿怎么会懂治国，偏偏这个手握兵权的陆端就是一门心思地认准了他。
易燊使了个眼色，让这些人好好想想今天来是做什么的，不是为了和陆端置气。宗亲看懂了他的眼神，咳嗽一声说：“听闻陛下重病，我们都忧心不已，想进去看看陛下。”
原本他们是能进去的，毕竟是宗亲，说一声陛下应允了自然能进去。可这该死的陆端竟然把寝殿周遭的侍卫全都换成了他的家将。
这群人跟着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是过命的交情，一概是军中石头脾气，软硬不吃。先前易家派人来试探过几次，不是吃了闭门羹就是被骂回去。
小小武夫，也因为跟了陆端就鸡犬升天，竟敢作威作福给他们看。陆端眼下是如日中天，可是过满则溢，月盈则亏，眼下他是得意，可是得意了一时能得意一世吗？
他已经到了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要是谋权篡位，那就各凭本事，可他好像真要当个忠臣保住他的那个小皇帝，这就不免可怜可笑了。
“几位要去看陛下，自然是合情合理的，”陆端说，“可是这也要问问陛下的意思。”
“王爷有所不知，我们方才问了宫人，说是陛下还没有醒来……”易燊做着出声筒，两边都要兼顾。
陆端冷笑：“既然陛下还没有醒来，你们急着进去做什么？陛下睡着你们就敢进去，难道不把天威放在眼里？”
几人腹诽，明明此时此刻此地最不把天威放在眼里的就是他陆端，这时候又装什么忠臣良将。
不过这一趟前来，确实不是真心来看望小皇帝的，他们只是想看看传说中要死的小皇帝还有多少时日，以及对惠美人的指认信了多少。
易家在宫中的探子传出这个消息以后，听闻后十分恼火，家中吵了一架又一架，说当初就不应该送惠美人入宫，如今毁了一番大业不说，一旦被捅出去。，就成了天下罪人。
易燊想到这里，惠美人也不能留了，等到处理皇后时一起处理掉。
不过当务之急是，他们得赶紧让小皇帝撒手人寰。
因为他们找到了当年章德太子留下的那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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