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我知道我今天已经叹了很多次气了，我一个快入土的老头子，想起这些往事啊，难免惆怅。
抱歉啊，人在不顺的时候就是会一直叹气，不知道你听着会不会心烦。
不过心烦我也没办法，你只能听着咯。
好了好了，不和你开玩笑，我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那时整个世界都变了个样子，我们仅剩的铺子也早撑不住，早早的就倒闭了，那块地又迟迟租不出去，我们彻底没了经济来源。
但这些我都已无瑕顾及了。
因为阿兄他不肯见人，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里，口中不断念着我最讨厌的“之乎者也。”
我想翻窗进去，但阿兄把窗户关的死紧，又用一层厚厚的布罩住，完全看不见里面。我又从门缝下往里望，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亮。只能听见里面不断传出的读书声，还断断续续，颠三倒四的。其余的就没有半点回应了，怎么叫也不理人。整整两天，放在房门口的饭食没有一点被动过的痕迹，除了时不时响起的读书声，那真像一间久无人居的屋子了。
他们都说阿兄疯了，以后就是个废人了。
气死我了，我用棍子把他们都打走，谁准他们这么编排我阿兄！
阿兄整日浑浑噩噩的，现在换我养着他。粗茶淡饭、柴米油盐，这样的生活也不错。至于那些什么光宗耀祖，祖辈遗愿……人都早死光了，谁还管他们！我去当木匠养他，反正我要和阿兄整日待在一起。
第三天的中午，我给阿兄换上刚刚做好热气腾腾的饭菜，冷掉的那份准备自己吃。我并没报什么期待的敲了敲门，提高声音喊，“阿兄，饭菜放门口了啊，你抓紧吃，等会凉了。”
我这两天也实在是有点累了，也懒得再热饭，索性直接坐在阿兄门口，端着碗就开始吃。冷掉的饭菜并不好吃，不过能填饱肚子就行，我倒也不挑，例行公事地咀嚼、吞咽。正在发呆，却突然听见了“吱呀”一声——是房门被推开的声音。我惊愕地转头，清楚地看见房门从里面被一点点打开，露出我朝思暮想的阿兄。
阿兄瘦了，瘦得厉害，脸颊两侧都出现了凹陷，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眼下也一片乌黑，眼睛里也布满血丝。整个人亦是逢头垢面，衣衫不整，半点不像先前那个风光霁月的年轻公子。
不过好歹阿兄终于开了门，我都想着今天要是再不出来吃东西，我就只能强闯了。
我高兴坏了，把碗随意丢在一旁，欣喜地站起来。我想冲上去抱住他，又顾及他身体，只虚虚的怀抱着，“阿兄！”
阿兄不说话，他像一尊木偶，只愣愣的站着，没有任何反应。
我扶他坐下来，端起我一早熬好的粥，我啜了一小口，温度正好，“阿兄，吃点东西去休息好不好。”我舀起一勺喂到他嘴边，等着他张嘴。
阿兄突然抬起手，紧紧握住我的手腕，沙哑艰涩的声音从他的嗓子里冒出来，“对不起，是……我没用。”
我头一次对他生了气，谁也不能诋毁我阿兄，哪怕是他自己也一样。
“才不是！你就是天底下最最好的阿兄，从始至终，我都只有阿兄，往后我也只认阿兄。那些人既早早就入土了，又何必要听他们的话。”我放下勺子，用空出的手反握住他，“其实现在也挺好的，阿兄可以去找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了，换我当木匠养着阿兄。”
我痛恨自己词不达意，微微停顿后又欲开口。却被阿兄一把抱住，他大我许多，我整个人都几乎要被搂在怀里，险些端不住手里的碗。堪堪稳住，准备撤开些看看阿兄，就感受到阿兄身上传来的颤抖，以及肩膀的湿意——阿兄哭了。
阿兄紧紧抱着我，说他只剩我一个。
他说他只有我一个呢……
[怎么，你也觉得我应该感到很开心才是？
谁知道呢，或许是开心的吧，不重要了。]
反正我当时没哭，手中紧紧攥着碗，颤动间我的手指时不时碰到滚烫的粥，有一点疼。不过我总担心粥会冷了，阿兄还得喝呢，这点时不时传来的疼痛反而让我心安。
我听了阿兄的话，心里大概是忍不住生出点窃喜的吧，毕竟我和阿兄不一样——阿兄的小时候有父母，有长辈亲戚，有教养嬷嬷，有很多很多人。但我不是，我从头到尾都只有阿兄一个。
不过我才不会和他说这些，我只是轻轻的回抱住他，
毕竟我从小就和阿兄相依为命。
现在这样多好啊，我的阿兄再也不用在意旁的人。
我哄着阿兄在家好好休息了没两天，他就要出去找活计，可乱世之下，没人肯要个只会考功名的穷酸书生。先前那些快把我家门槛踏破的媒人也不见了踪影。
呸！一群趋炎附势、蝇营苟且之辈，比不上我阿兄半根汗毛。
阿兄又颓废了好久，他这几日一直有些浑浑噩噩的，老是在念着什么“不可忘”的絮语，在香案前一坐就是一整天——案上空空的，已经好久没有放瓜果了，我们的日子过得太紧巴，实在匀不出来。
阿兄每日盯着父母的牌位，眼睛都熬红了，看着愧疚又自责，还真有疯魔的样子了。
但我不害怕，只是很心疼，我知道阿兄没有疯，他只是一下不知道该干什么了。这些都没关系的，因为我会一直陪着阿兄，直到他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过了几天，阿兄和我说要进城去，神色很偏执，还不肯带我。好吧，其实也没什么……可恶！好想和阿兄一起，但我一向是最听阿兄话的。
阿兄走的那日我在村口送他。
那日天气很闷，天也阴沉，像是要下雨。我一边在心里祈祷着下雨，这样阿兄或许就可以不用走；一边又怕即使下雨阿兄也要去，这雨反倒碍了阿兄事。纠结来纠结去，心情也变得和这天一样闷闷的了。
我坐在村口的枯木旁，从天明等到黄昏，雨也没有下，阿兄也没有回来。我继续呆呆的坐着，夕阳西下，天色渐晚，村口还是连一个人影没有。
不得已我只能先回去，第二日清晨又早早的过来。我一连等了好几天，还是不见人，他们都说阿兄不要我了。
我气得快要抓狂了，总有一天我要撕烂他们的嘴！
现在连路过的狗都要朝我吠两声了，阿兄还是没回来。
阿兄会不会真的不要我了……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我不允许！
阿兄说了他只有我一个，
阿兄只能有我一个。
我的阿兄，怎么会不要我？
我求着人带我到城里找阿兄。
我走遍了十七条街，翻遍了九个胡同，找过了六十三家店铺……我的影子缩短又拉长，身上的汗干了又淌，我跑到最后精疲力尽，却还是没有找到我阿兄。
阿兄呢？阿兄呢阿兄呢阿兄呢……我的阿兄呢！
“你阿兄不要你了……”
我像个被下了紧箍咒的泼猴，闹无用、想不得，使劲浑身解数也难得解脱。
我恹恹地坐在返程的牛车上，周身散不去的恶臭也没有办法引起我的分毫注意。
如果没了阿兄，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知道，我也不愿想，我只每日继续做着木工，等着我的阿兄回来。
我等了一日又一日，等到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这样过了一轮又一轮；等到身上的衣服从薄衫变成厚袄，京城的雪下了一场又一场……我的阿兄还是没有回来。
我每日雷打不动的在村口待半个时辰，然后又一路耷拉着鞋，踢着石子慢慢悠悠的晃回家。我今天又问了从城里回来的人，他们都说没看见我阿兄。
一群骗子，肯定没去好好找。
不想回家，家里没有阿兄。
我想阿兄了……
我都又大了一岁了，也长高了一些，门框上的划线却迟迟没有增加，今年再没有人替我量身高了。
眼睛有点酸，但我已经是个男子汉了，我才不会哭，哭了我也不告诉你。
我已经攒了不少钱，等帮着师傅做完李奶奶的棺材，我就自己去城里找阿兄，上次时间太仓促了，都没来得及仔细看。
阿兄绝对不会丢下我的，肯定只是一时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他等着我去找他。
一路上拖延了那么久，还是回到了家，黑漆漆一间屋子立在阴森的夜里。我习惯性的绕路，阿兄的屋子不再有亮起的灯，窗户纸上也不再映出他读书的剪影。我落寞着走进屋，随意抬手抹了把脸——烦死了！就知道哭，没用的东西，什么都做不好，难怪阿兄不回家。
可是我会很努力的，阿兄你能不能别不要我……我跨进门，整个人脱了力，缩在角落里，突然听见一点响动。
我本来没太在意，只以为是老鼠，余光却突然瞟到了一个黑影。
那人肯定早就待在屋里，也知道我进了门，却一直藏着不出声。“谁？”我强装镇定，背后惊出了一身冷汗。
我现在只恨这屋里太黑，什么也看不清。我悄悄摸到了门把手，随时准备夺门而出。“出去之后得往右边跑，李婶家离得最近，还养了条狗，喊着火了他们应该能听见……”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心里盘算着逃跑路线。
那黑影动了，我正准备扭头就跑，却突然听见熟悉的声音，“我回来了。”
脚下突然就生了根，我目眦欲裂，再也动不了分毫。窗边有一缕月光，等着那黑影一点点靠近的过程漫长的好像没有尽头。
黑影终于在光下显出了他的轮廓——是我一年多未曾归家的阿兄。
说实话我不敢上前，总觉得这是比泡沫更易破碎的幻觉，只愣愣的站在原地，看着他一点点靠近。
直到他一把抱住我，熟悉的温度猛然拉回了我的意识，僵硬的身体被我仓促的牵动，在门上撞出了难听的杂音。
一根尖而锐的小刺扎进了我的手心，密密麻麻的疼痛连成一片，变成了我现实的锚点。我近乎贪婪的打量着阿兄，他看起来这一年多好像过得还不错，没有瘦，面颊上难得透出了健康的红润，先前总是凝结于他眉头的郁结也终于散去，转而被一种几乎有些过于亢奋的、欢脱的欣喜所取代。
我总算放下心来，幸好我的阿兄没有受苦。更棒的是，阿兄他还回来了。
我本欲继续打量，却突然被一把抓住肩膀，阿兄的手摸上我的脸，有点疼——阿兄没怎么收着力，手上好像又多了好多茧。我被迫顺着力道抬起头，目光又重新回到阿兄脸上，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兴奋，像是多年夙愿将成。“我之前真是大错特错了……”阿兄说着一把扯下腰上系好的红绳，尽头挂着一块顶好的玉，他举至我眼前，近乎痴迷的欣赏那块玉。他的神情看起来实在像个疯子，我头一次对阿兄生出点陌生和害怕来。
不等我适应，我便看见阿兄捧着那块玉痴痴的笑起来，口中一直喃喃自语，“功名利禄，功名利禄……重点从来都不在功名，而是利禄啊！”
[你说……我的阿兄他真的疯了吗？
诶你看，和你说着话呢，不知不觉的，新的摆件我也快雕好了，这个尾巴雕的很棒吧。]
还有两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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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蛇毒·利禄（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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