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些日子,阿兄送你一个礼物。”
第二天上午阿兄又走了,留了几句话,大意就是叫我等他,又留了点钱财,就匆匆的离开。我一路送他到村口,见到了两个生面孔和一辆收拾的很整洁的驴车——阿兄说那是来接他的人,不让我继续送了。临别时我紧紧抱住他,几乎就想这样不管不顾的把他留住。我埋在阿兄怀里,鼻尖嗅到了一点香火味,很厚重、混着陈旧的蜡油气味。柔软的衣料吸去了我不慎溢出的一点点泪水,我抬起头,笑着和阿兄告别,看着那辆车慢慢的消失在视野尽头。
我在那站了多久?
不知道,大约有一刻钟吧。
又挪回家开始慢慢地雕木头,李奶奶的棺材还没做完。李家已经是村里条件顶好的人家,这个世道还能给老人订棺材——虽然省吃俭用了好一阵才堪堪订下的一口薄棺,但也已经胜过了大多人。
你说,人死后的事情当真有那么重要吗,要那些还年轻的人费那么大力?
百年后左右也不过都是一捧尘土,轻贱贵重有什么区别?
啧,想不通,懒得管了,有钱赚就行。
我连我阿兄都劝不住,难道还要多嘴管别人的家事吗?
鼻尖始终萦绕着厚重的烟熏味,香案上源源不断的飘在眼前的缕缕青烟,以及桌前摆放整齐的瓜果都是如此的让人心烦。
就是这些破东西让我阿兄为难,日日夜夜不得安宁。明明是早早就不在了的人,偏偏还要留点只言片语来折磨后人!连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到底凭什么要求孩子,当初自己犯下的错为什么又要我阿兄来担!
我生来就是个难成大器的狭隘小人,眼里只装得下我阿兄,其余的管他是什么人,又或是什么礼义廉耻我一律不在意。我只想要我的阿兄平安顺遂、潇洒恣意,可偏偏就这么一点小小的愿望都满足不了,好像全世界都在和我作对!
对记忆里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我心里再没有半点感恩之情,只余下满腔怨恨了。
又过了好多天,阿兄隔三差五的会回来一次,但没什么规律。所以我每日一睁眼就会在床上虔诚祈祷,“请让我今天也能见到阿兄吧。”
[什么?你要问我求的是哪路神仙?
那我也不知道,谁都可以,管他神仙菩萨,只要能实现我的愿望就好。]
不过或许正是因为这样,衪们觉得我心不诚,大多时候都只会让我的期待落空。又或许其实也没那么多原因,只是神明不管世人悲苦。
从阿兄第一次回来,已经过了59天,绵绵的细雨都已化作逐渐饱满的麦粒,青翠的草也渐渐黄了。又一次好长时间见不到阿兄踪影,我又重新回到村口。等待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明明已经经历了那么多次,心里的煎熬却只不减反增,怎么也习惯不了。
我没等来阿兄,来了个架着驴车的人——是当时接走阿兄两人中的一个——他说我阿兄让他来接我,还拿出了阿兄的手信。
确实是我阿兄的字迹无疑,我这才勉强相信他。我问他要去哪,去待多久,我好看着收东西。
他脸上浮现出几分古怪的神情,几乎像是嗤笑了。他瞥眼上下打量我好久,才纡尊降贵般开口,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不用去收你那些……东西,直接走吧。”
我总觉得他真正想说的是“破烂”,但不知道为什么改了口。我与他并不相识,但他好像对我颇为不满,像是……忮忌?
为什么?
我身上难道有什么值得他觊觎的东西吗?
我只是个乡下穷小子,这人也实在太奇怪,你说是不是?
我怀着满腹狐疑上了驴车,听到他小声嘀咕了句——“真是走大运了。”
走运?
阿兄那到底发生了什么?
思及阿兄近来的堪称走火入魔的状态,我不由得有点担心,不过……“走运”,应该也不是什么坏事……
怀着忐忑,我竟没有注意到车是什么时候停下的。那车夫停好了车,示意我自己下来。我点头应下,却被眼前的景色怔住,半天没有动作。脑海中突兀的冒出夫子教过的诗句,“朱门车马客,红烛歌舞楼。”
面前是一座气派的宅子,高大的朱门前伫立着两座威武霸气的石狮,几乎压的人喘不过气,感觉站在这门前,连呼吸都会下意识的放轻几分。
我这时才猛然意识到,之前进入市区的嘈杂早早的就消失不见,这偌大的宅子周围都没有别的人家,安安静静的,是繁华里独一派的庄严。
“还不下去吗?”车夫的话闯入我的耳朵,我这才猛的回神。
看清他脸上不屑的神情,我不由得在这无声的刁难和庄重的辉煌里生出些自惭形秽来——实在难堪。
我强撑镇定,想让自己看起来自然几分,想逼着自己抬起头,却被那金碧辉煌的牌匾恍了眼,不由自主的低下头来。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消失殆尽,这下连简单的注视都做不到了,只在仓促间看见一个“姜”字,和一旁喜庆的大红灯笼。
居然还是同姓。
我亦步亦趋的跟在负责给我带路的侍者后面,从一旁的侧门进去,先前那个车夫并没有跟着进府,而是牵着驴,从大门旁一条不起眼的小巷离开了。我一直低着头,只敢看自己面前的几步路。想起一路上看见的装饰,到处张灯结彩的,墙上还贴着大大的“囍”字,这家近日是有什么“嫁娶”的喜事吗?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侍者停下了,我也紧跟着站住脚。面前是一个精致漂亮的厢房,侍者抬手轻轻敲了敲门,略微提高声音说到,“小姐,姑爷的弟弟带到了。”
一直没有见到阿兄,我心里本来就很是不安,此时听见侍者的话脑子当真是要变成一团浆糊了,整个脑子疯狂打转思考我是不是还有别的哥哥。里面的人说了一声进来,我便被浑浑噩噩的带着走进去,入目先是一面精美屏风,画着秀丽的山水。侍者示意我停下,得到许可后才带着我绕过去,看见了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少女,气质很温柔,看着也不过十七、八岁。
看我进来,她把手中绣着的东西递给了旁边一个年纪看起来稍长她两三岁的女子,衣着比起她要朴素许多,估计是她的丫鬟。
她抬手唤我过去,笑的很好看,“你兄长和我提过你呢,一直说等有机会就要把你接来,今天可算让我见到人了。”她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又亲昵的捏捏我的脸,“以后你就要叫我嫂嫂了。”
阿兄要成亲呢?
一路上各色各样的打量突然就都解释得通了,原来是这样的“走运”——看起来我是最后知道这事的了。
可明明我才是阿兄最亲近的人……我还会是阿兄最亲近的人吗?阿兄要成亲了,我面前的人自称是我未来的嫂嫂。
我心里酸涩的不行,像是有千万只蚂蚁爬在心上四处啃咬,密密麻麻的泛起疼来。
“我阿兄呢?”我固执的想见他,我想听阿兄亲口和我说。
面前的小姐并没有因为我的冒犯生气,只继续做她的绣活,随意的回答道,“你阿兄他跟着我父亲出去办事了,得晚上才回呢。你是想待在这里陪我聊聊天,还是自己在房间里呆着?他们应该已经给你收拾好了。”
她举起手中的红布对着光看了看,突然叹了口气,“还得绣好几天呢,今儿晚睡半个时辰吧,要是绣不完就不好了。”
我这才看清她是在给自己绣红盖头。
“小姐,您小心熬坏了眼睛!”一旁的侍女忍不住劝道。
“多点几根蜡烛就好,就这几天不会怎么样的,辛苦你陪我了。”她三言两语安抚住侍女,又转头看向我,“决定好了吗?”
见我犹豫不决,她向我眨眨眼,“你阿兄出去时说要带东西回来给我,呆在我这,你说不定可以早点见到他。”
我答应了。
她和我聊了许多,不过都是她问我答,我并不主动开口。后来大抵是看我没什么兴致,她也不再找我搭话,而是转而和自己的侍女聊天,两个人有来有往的。
从她们的聊天里我知道了不少消息——我阿兄原本只是姜家的一个车夫,因他读过书,得了赏识被老爷指派给了这位姜小姐,陪着她每月去庙里上香祈福,布施善粥。
可就在上个月,那向来温驯的马儿不知怎么就受了惊,带着车到处乱跑。当时小姐正准备走近上车,这马儿却莫名其妙撒起泼来,直直朝着人冲过来。危急时刻,是阿兄跑过来抱着她滚开,躲开了马。
谁知道这一幕恰好被其他人看见了——是一个过来领粥的人——于是啊,姜小姐和她车夫的流言就这么自然而然的传开了。
阿兄找到姜老爷,想出面解释,并求他辞退自己,以主动离开成全姜小姐声誉。
这一举动哪怕实施了也难对姜小姐的名誉有任何挽回,倒让他又得了几分姜老爷青睐。姜老爷一番考察后,对这年轻人的学识颇为满意,又了解到他家里只有一个十二岁的幼弟,祖上也是书香门第——背景干净、家庭关系简单、人本身才学样貌也都不错,又能在危急关头挺身而出 、还不逃避责任……除了对管家经商一窍不通,也称得上差强人意了,反正后面也可以慢慢培养嘛,加上为了爱女考虑,姜老爷便问他是否愿意做姜家的上门女婿。
阿兄答应了。
姜小姐是姜老爷亡妻生下的独女,他没有续弦,只有这一个孩子,一直视为掌上明珠,自幼百般呵护。为了能让女儿清清白白的成亲,不招人诟病,姜老爷开始频繁带着阿兄外出,手把手的教他接触一些简单的生意,对外说是自己早早就定下的上门女婿,又不经意的提起那日寺庙发生的事,三言两语简单做了解释。
坊间流言又悄悄变了样子,细节上略有不同,但总归是从姜小姐和车夫私定终身,变成未来姑爷英雄救美的佳话了。
“哎呀,好了好了,知道你是心疼我赶工。也只是婚期紧了些,那日要不是他,保不齐要出事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人也不错,这也挺好的。”姜小姐手上针线不停,不甚在意的笑笑,头也不抬的回道。
侍女没再说话,只默默替她理好要用的线,又帮绣着些其他东西。
我心下却总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索性只闭着嘴,安静等我阿兄回来。
天色渐晚,门口传来说话声,接着就是下人进来通报有人求见。
是阿兄的声音,我阿兄回来了!
本想直接冲出去,仅剩的理智让我堪堪留在了位置上。姜小姐允后,阿兄走进来,隔着一面屏风停下了。
我看见阿兄的影子恭恭敬敬的作了个揖,又递了什么东西给一旁的侍者。逝者端着托盘上来,里面放着一支极漂亮的凤簪,做工精细,上头的凤凰栩栩如生。
姜小姐眼睛都亮了,唇边也不由得带上笑意,他们俩就这么在我面前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得畅快。根本没人想起一直等在一旁的我,好像他们俩才是这天底下最亲密无间的眷侣似的。
明明和阿兄最亲密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我从小就和阿兄一起长大,阿兄还……还什么呢?是我忘了,我的阿兄从来都不止有我一个。
我安静坐在座位上,失了争辩的底气,只耐心的等待他们的聊天结束,想起我这个碍眼的边缘人。
他们又寒暄了好几句,阿兄才又作了揖准备告别。姜小姐这才笑意盈盈地回头,看见坐在一旁安静如鸡的我,她连忙叫住我阿兄,又用眼神温柔地示意我快跟上。
我本以为自己再见到阿兄会很激动,可此时此刻我却只觉得忐忑,慢慢踱出去,弱弱的叫了一声,“阿兄。”
阿兄看起来比我开心的多,欣喜的抱住我,拉着我絮絮叨叨的说了好多话,我只是安静的听着,做不出什么大反应来。
连阿兄都察觉到了不对,弯下腰摸我的额头,问我有没有生病。
我只是摇摇头,看着我阿兄俊秀的脸,我牵着阿兄的手,慢慢向前走,最后还是没忍住开口,“阿兄,你要和刚刚那个姜小姐……成亲了吗?”
阿兄爽朗的笑起来,他在这笑声里一点点抬起了头,又逐渐挺直了脊梁,然后阿兄对我说,“以后你就也是富家少爷了,阿兄的这份礼物,你喜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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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蛇毒·礼物(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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