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盏口中的时樱村,是近些年政府特批的乡村振兴示范点。每年三四月,这里的樱花会开得漫山遍野,粉白的花瓣像一场温柔的雪,把整个村子都裹进春天的梦里。只是现在花期已过,枝头只剩零星几片倔强的花瓣,在初夏的风里摇摇欲坠,像是舍不得告别这个季节。
"樱花没了,但海还在啊!"叶盏笑嘻嘻地推着宋亓的肩膀,往海岸线方向走。海风把她的红发吹得飞扬起来,发梢挑染的紫灰色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你不是最喜欢画海吗?这儿的海可比城里干净多了。"她蹲下身,掬起一捧海水,"看,浪花都是透亮的,跟玻璃糖纸似的。"
宋亓望着海平面出神。她从小就爱画画,从只会画三根头发的小男孩开始,到后来能把楼下板栗店门口写作业的方浩画得惟妙惟肖。那些画连同七八岁的少女心事,都被她仔细地收在床下的铁盒子里。
她的人生轨迹在十二岁那年突然转向。母亲的车祸带走了家里最后一点温度,父亲很快就有了新的家庭,把她丢给了外婆。母亲的赔偿金和父亲每月按时打来的生活费让她的生活还算殷实。
通过艺考,宋亓考上了不错的美术大学。毕业后她进了大厂,从2D美术助理一路做到原画总监。可天性自由的宋亓终究受不了朝八晚十的生活,在某个加班的深夜,她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图。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画过真正想画的东西了。第二天她就递了辞呈,用积蓄开了家书店,取名"路人丙"。
叶盏曾问过她这个名字的由来。当时宋亓正在整理书架,闻言停下动作,指尖轻轻摩挲过书脊。"连路人都要分个高低贵贱,甲乙丙丁,"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个秘密,"这是我对路人丙的特殊偏爱。"阳光从窗外斜斜地照进来,给她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叶盏突然觉得,此刻的宋亓看起来既温柔又强大。
叶盏帮宋亓架好画架,金属支架在海风中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她退后两步,从背包里取出那台老式相机,指腹下意识摩挲过机身右下角那道浅浅的划痕。这台相机是她十六岁生日时父母送的,记得当时她躲在卫生间里,把脸埋进毛巾里无声地哭了整整两分钟——这是她人生中第一件真正属于自己的贵重物品。
"我们方大哥最近在忙些啥呢?"叶盏靠在海边的堤坝上问道。海风把她的声音吹得有些飘忽。
宋亓正在挤颜料的手顿了顿。钴蓝色的颜料从锡管里蜿蜒而出,像一道小小的溪流。"他最近..."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在查一个案子。"
画笔在调色板上轻轻搅动,宋亓的目光却飘向远处。"有个女孩,"她说,"失踪了一百多天。"颜料突然溅到画布上,晕开一片刺目的红。"被发现的时候全身都是伤,说是被囚禁在一个小屋子里,最后是自己逃出来的。"
海鸥的叫声突然划破沉默。宋亓放下画笔,转头望向海的另一边,睫毛在阳光下投下细碎的阴影。"我见过那个姐姐,"她的声音很轻,"那天去给方浩送文件,她就坐在警局的走廊长椅上。"宋亓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就那么安静地看着窗外,看两只小狗在打架。"
叶盏的相机不知何时已经举了起来,镜头后的眼睛微微发酸。取景框里,宋亓的侧脸被海风吹乱的发丝半掩着,像一幅未完成的素描。
宋亓总是这样。
海风掀起她的碎发时这样,颜料沾染她指尖时这样,就连此刻她凝视远方沉默的样子——也是这样。上天赋予她一副天生柔软的心肠,让她能看见世间每一道细小的裂缝。
叶盏想起去年冬天,宋亓蹲在书店门口,用围巾裹住一只瘸腿的流浪猫。雪花落在她睫毛上,她却只顾着把热牛奶一点点喂进小猫嘴里。那只猫后来成了书店的常客,总是趴在阳光最好的位置打盹,像是知道这里永远会有双温柔的手等它。
她总是这样,能看见天空的辽阔,也能看见人间的沟壑,她的温柔不是刻意的慈悲,而是像呼吸一样自然的本能——对流浪猫如此,对陌生人如此,对那个满身伤痕的陌生女孩,亦是如此。
风裹着咸涩的水汽,叶盏蹲在礁石上调整相机参数,指尖被海风吹得发凉。忽然,有人喊她的名字。
几个穿着时髦的男女朝她挥手——是高中同学,毕业后就再没见过。领头的女生晃了晃手机,笑容灿烂:“叶盏?真的是你!帮我们拍张合照吧,你相机专业。”
叶盏眨了眨眼,嘴角立刻扬起熟练的弧度:“行啊,我构图超绝的!”她跳下礁石,指挥他们靠在防波堤上,“左边那位头低一点——对,完美!”快门声接连响起,她甚至趴在地上找了个仰拍角度,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她太害怕别人失望了。
所以当对方说“再来一张吧”“换个角度试试”时,她只能点头,继续拍。快门按了一次又一次,直到手指发僵,直到夕阳沉进海平线。
“拍得真好,叶盏。”他们这样夸她,语气轻飘飘的,像在评价一杯无糖奶茶。然后,他们自然而然地把她当成了移动的照相馆——“帮我和这块礁石拍一张”“再给我们几个单独拍几张呗”。
夜幕彻底降临时,他们终于心满意足地挥手告别,背影很快消失在灯火通明的夜市方向。叶盏站在原地,相机垂在身侧,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她看见宋亓还坐在远处的沙滩上画画,但她太累了,累到连走过去打招呼的力气都没有。于是她沉默地转身,独自走回民宿。
房间里,她一头栽进床铺,脸埋进枕头里。手机却在这时叮叮叮地响起来,一条接一条——
“今天的照片能发给我吗,宝贝。”
“原图记得发哦,不要压缩。”
“顺便帮我P一下脸,谢谢啦~”
她盯着屏幕,指尖悬在键盘上,最终只回了一个“好”。然后,她慢慢爬起来,打开电脑,一张一张地导出、调色、裁剪、发送。
窗外,海浪声一阵一阵地涌上来,又退下去。
当她坐在床上,看着手机里一条条弹出来的朋友圈。
沿眶不知不觉就红了,鼻尖泛起一阵酸涩.温热的液体模糊了视线,在睫毛上凝成摇摇欲坠的星子。连呼吸都带着细微的疼。衣领很快被浸出深色的圆弧,却倔强地不肯抬手去擦。这个时候他总是幻想自己是青春伤痛文学里的女主,抬头仰望这个天花板,让眼泪顺着下颚线掉进衣领里。
“叶盏,你在吗?”
是宋亓的声音。
叶盏立刻趴下,把眼泪藏进被褥里。“我在啊。”
还是以往轻松的语气。
叶盏背对着宋亓坐起来,假装弯腰找鞋子,偷偷擦掉新流出来的眼泪。
她走向宋亓,露出以往的笑容,这种笑容对他来说简直是驾轻就熟——嘴角上扬的弧度恰到好处,眼睛微微弯起。除了眼尾泛起的泪光几乎找不到其他的破绽。
“吃饭了吗,走吧我都饿死了。”
“我今天给他们拍了好多照片呢,大家都夸我拍的好看,每天我也给你拍,机位我都找好了——”
她像机关枪一样吐完这些字,自顾自的走到门口,宋亓还站在原地:
“你是不是哭了。”
这句话,平平的。但是好像叶盏费劲用稻草筑建的水坝,被抽调了一根后溃不成军。大水几乎在那一瞬间冲垮了心中的大山。
叶盏愣了一下;“没有啊。”
宋亓走到她面前;“眼泪还在流呢。”手指轻轻划过脸上的泪痕。
“我刚刚刷视频呢,超级感人回来给你看。”她仓皇地抓起宋亓的手想往外走,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迈不开步子。海风从没关严的窗户缝隙钻进来,吹得她眼眶生疼。
宋亓的目光轻轻扫过床上的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聊天界面——那些索要照片的消息一条接一条,像一张无形的网。
“我看看你拍的照片吧。”她突然说。
叶盏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献宝似的翻出相机,蹭到她身边。“看这张,这构图,完美。”她竖起大拇指,指尖还沾着一点睫毛膏的痕迹,“这张我也超级喜欢,光影绝了!”手指在屏幕上反复放大缩小,像是在确认每一处细节都无可挑剔。
宋亓安静地翻看着,一张又一张——夕阳下的剪影、海浪溅起的瞬间、朋友们的笑脸……每一张都精致得像杂志插图,却唯独少了那个趴在沙滩上找角度的人。
“怎么没有你啊?”她轻声问。
叶盏的指尖顿了一下,随即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我在相机后面啊。”她的声音轻快,像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我是记录故事的人,不需要出现在故事里。”
可宋亓看见了她攥紧的衣角,和微微发颤的睫毛。
“我们每天也去拍好不好?”宋亓忽然弯腰凑近,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什么,“我给芽芽拍。”
她微微前倾的姿态,像幼儿园老师蹲下来安慰一个委屈的小孩。叶盏下意识往后缩了缩,相机抵在胸口,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
“不用,”她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相机边缘,“我不拍,我拍出来不好看。”
宋亓的目光落在她蜷起的手指上——指甲在皮肤留下了几个小月牙般的指甲印。她直起身,不着痕迹地退后半步,给叶盏留出呼吸的空间。
她知道的。
叶盏从小就这样,像一只随时准备逃跑的小兽。有人靠近,她就会绷紧肩膀;有人伸手,她总会先一步躲开。即使是拥抱,她也总是那个最先松开的人。越是难过越是疏离。
海风从窗外灌进来,吹散了某种无形的紧绷。宋亓转身走向门口,语气轻松:“那明天你给我当模特,你教我构图——不许拒绝,学费是一杯奶茶。”
她没有回头看叶盏的表情,只是把门轻轻带上。走廊的灯光透过门缝漏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细长的、温暖的线。
叶盏坐在窗台边,欣赏着海边限定的蓝调时刻。刚才悲伤的情绪像是没有出现过。楼下的偶尔有几个人走过,说着笑着。叶盏无聊的时候就喜欢坐着观察外面的行人,她常常回想,在他们眼中世界是什么样的。
突然,两个小石子从楼下扔上来,扔到他手边。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向后退了退,又很快探出身子。
是陈未栎。
他站在那里,米白色的衬衣被海风吹得微微鼓起,袖口随意地挽到胳膊肘,露出晒成小麦色的小臂。肌肉线条并不夸张,却有着常年做木工留下的紧实感,他站在暮色里,寸短的头发在海风中纹丝不动,发茬泛着青黑的光。
他抬头朝叶盏招招手,指了指手中的相机。
叶盏穿好鞋子下楼。
陈未栎坐在院子里的矮椅子上,高大的身子拘缩在那块四四方方的小椅子上。手肘撑在无处安放的大长腿上,最让人屏息的是他低头调试镜头时的神态。浓黑的眉毛微微蹙起,睫毛在眼窝投下扇形阴影。当他突然抬眼看向叶盏时,那双眼睛像暴风雨前的海面——平静之下涌动着令人心惊的专注。
“你怎么在这里”叶盏打手语问他。
陈未栎将照相机屏幕转向她。
一个女孩。她举起相机时,丝巾束起的红发从肩头滑落,在风中轻轻飘荡。她微微屈膝,歪着头寻找角度,粉红色T恤的袖口下露出小麦色的手臂。
”再靠左一点——对,就是这样。”她好像在说,食指轻轻敲击镜头边缘。当对方不经意撩起头发时,她突然按下连拍键。
——是叶盏。
画面里的她专注、鲜活,带着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生动。角度看得出来是精心找过的,甚至带着点新手的笨拙,却莫名让人移不开眼。
叶盏盯着照片,喉咙发紧。她眨了眨眼,一滴泪砸在相机屏幕上。
她慌忙用手背抹掉,轻笑着把相机推回去,低着头“好丑。”
陈未栎无措地挠了挠后脑勺,短发茬刺得掌心发痒。
叶盏慌忙摆手,指尖在空气中划出急促的弧度:[我是说我长得不行,不是说你拍照技术——]
陈未栎放下相机,目光安静地落在她脸上。他的眼睛像两泓深潭,倒映着她此刻的样子—她望着照片里的自己,眼神柔软得像发现了某个藏了很久的秘密
这个总是张扬笑着的女孩,红发挑染得像一团不熄的火,破洞T恤下藏着纹身,说话时总爱扬起下巴。她可以为了一个镜头趴进沙堆,也能在茶馆里把找茬的客人怼到哑口无言。
海风掠过,叶盏的丝巾被吹得轻轻飘起。她没有去抓,只是任由它飞舞,忽然转头看向陈未栎:[……谢谢。]
陈未栎微微怔住。
[你现在比相机里的还要好看一百倍。]
叶盏盯着他的手。那双手上有木屑划出的细痕,有常年握刻刀磨出的茧,此刻却在笨拙地比划夸赞她的句子。海风突然变得很轻,轻得能听见远处潮水退去的声响。
"我知道了。"她轻声说。
[你怎么在这里?]叶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手指停顿在空中。
陈未栎直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便签本快速写着。纸页被海风吹得哗啦作响,他不得不用掌心压住边缘:
「我就住在这个村子。今天下午看见你了,相机是找邻居借的。」
他写完最后一个字,突然毫无征兆地弯下腰来。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叶盏的耳际,带着若有若无的薄荷气息。笔记本被递到眼前时,叶盏甚至能看清他指节处微微泛白的骨节。
「我家就在村子最东头,沿着这条路走到尽头就能看见。有空来找我玩。」
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又补充道:
「不准再自己偷偷哭了。」
他的右手下意识抬起来,在叶盏发顶上方微微一顿,最终,他只是在她眼前竖起大拇指,嘴角噙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指节处还残留着木工课后未洗净的铅笔灰,细碎的黑色痕迹衬得他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像是沾了星星的碎屑。叶盏不自觉地盯着那点灰痕,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叶盏低头笑了笑,伸出拇指在陈未栎的拇指上按了一下。
[一言为定。]
陈未栎的手僵硬在原地。指节微微发麻,像是被她指尖的温度烫到。
暮色渐沉,他的瞳孔在暗处无声扩散,贪婪地吞噬着她的轮廓——她笑起来时,嘴角陷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眼睛弯成月牙,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她的大门牙有一点点不齐,却让她的笑显得更鲜活,像是某种未经雕琢的、生机勃勃的美。
海风掠过,她的红发被吹得扬起,发丝间透着丝丝的光,在她鼻尖上跳动着,像一颗小小的、不肯熄灭的星。
陈未栎的喉结动了动。
[我先走了。]便朝外走去,转身的瞬间,咬住的下唇终于松开,嘴角像被线提起般翘成月牙。
转过走廊拐角后,突然加快步伐,鞋跟敲出轻快的哒哒声。
淡青色的晨光透过纱帘的孔隙,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叶盏蜷缩在皱巴巴的被窝里,发丝散乱地铺在枕上,樱桃红的发尾还翘着几缕不服帖的弧度,像是昨夜海风留下的最后一点倔强。
她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手机,指尖刚碰到冰凉的机身,屏幕就自动亮起——
6:34
手指比大脑先一步行动,熟练地点开短视频软件。
“芽芽,吃饭了。” 宋亓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温和却不容拒绝。
“哦,知道啦。” 叶盏一边应着,一边光脚跳下床,三步并作两步跑去开门。
门一开,晨光倾泻而入。宋亓站在门口,高高扎起的丸子头一丝不苟,白色连衣裙的裙摆随着海风轻轻晃动,整个人干净得像被阳光漂洗过一样。
她双手环抱在胸前,斜靠在门框上,目光从叶盏乱糟糟的头发扫到光着的脚丫,唇角微微上扬;“收拾收拾吃早饭。”
“好啦" 叶盏边扎头发边撇嘴,发绳在齿间咬过一道齿痕。
晨风突然沉默了一秒。
宋亓突然抬手拨开叶盏黏在额头的一根碎发"昨天晚上睡的很晚吧。"指尖掠过耳廓时,叶盏闻到她手腕上熟悉的颜料气味——钴蓝混着松节油,十年如一日的味道。
"嗯?为什么这么说?" 叶盏扬起下巴,"走啦,吃饭!"
宋亓低头嗦了一口面条,
“我以为你会激动的睡不着觉呢” 她语气随意,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划了两下。
“吃饭别玩手机。”
叶盏正咬着煎蛋的边角,瞟了宋亓一眼,出言阻止了她的动作,蛋黄顺着嘴角溢出一小道明黄的痕迹。她伸出舌尖飞快舔掉,眼珠转了转,突然压低声音:
“你刚刚说的话啥意思?”叶盏打了个哈欠。
宋亓偷偷瞄向叶盏,睫毛快速扇动两下,像蝴蝶试探风向的翅膀。见对方没反应,她又凑近一点,手肘抵在桌面上,掌心托住下巴,笑得像只偷到鱼的猫——
“昨天在楼上都看见了。”
叶盏的压抑着疯狂翘起的嘴角,身子在椅子上扭了扭,手指无意识地卷着发尾——“帅不帅,帅不帅”
宋亓的筷子尖在碗沿轻敲两下,瓷白碗底残留的面汤晃出细碎光斑。"凑合。"她低头时,垂落的发丝在晨光里镀了层金边,却遮不住嘴角扬起的弧度。
宋亓抬腕看了看根本不存在的表:"还不去?。"她起身时带起一阵风,颜料的味道混着海盐气息,"哦对了——"突然转身,食指抵住叶盏的额头,"昨天那幅画还没画完,我今天手机不开机,你有事去昨天那个地方找我。"
"知道啦知道啦!"叶盏抓住她的手指晃了晃,"小姐姐不会怪我重色轻友吧?"尾音故意拖出甜腻的波浪线,光着的脚丫在桌下跺出踢踏舞的节奏。
“走了”宋亓眨眨眼,走到门口,突然转身过来,白裙在空气中旋转成了风铃花。“加油”她手握拳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拿下”叶盏比了一个OK的手势。
叶盏吃完收拾了碗筷,跟房东大妈寒暄了几句,就出门了
叶盏踩着青石板路往前走,清晨时下过一阵小雨,叶盏的人字拖蹭过湿润的青石板,缝隙中钻出的苔藓软软的。晨雾还未散尽,沿街的糖水铺刚支起招牌,木匾上"海风甜汤"四个字的漆色被盐雾蚀得斑驳,却衬得门口那串贝壳风铃愈发崭新。
巷子深处传来渔嫂们的笑声。三个烫着小卷儿的女人坐在矮凳上,手指在尼龙绳间翻飞如梭。阳光穿过她们指缝。
不知不觉就走到村子的尽头。有一座石头房子,矗立在那儿,像一只年迈的海龟,慵懒的晒着太阳。五颜六色的石头堆砌成的矮墙中间的门开了一条缝隙,上面的对联早已褪色。一块木板上刻了几个字,上面的刻痕深浅不一,像是用钝刀一点点凿出来的——
“主人听不见,有事别敲门,拉绳子”
叶盏的手指缠上麻绳,粗糙的触感磨着指腹,却迟迟没有拉动。
“万一他昨天只是客气一下怎么办?”
海风卷着咸涩扑在脸上,她松开绳子,摸出手机,屏幕亮起又熄灭——短信界面上空空如也。
“我要不要发个消息?” 拇指悬在键盘上方,打了几个字又删掉。“突然问‘你在家吗’会不会太刻意……”
她后退两步,鞋跟磕到一块凸起的礁石,差点绊倒。“早知道让宋亓陪我来了——”
潮声一阵阵涌上来。叶盏突然转身,大步朝来时的路走去。
“数到一百。” 她踢飞一颗小石子,“如果正好碰到他开门,我就说我刚刚来。”
石子滚进路边的野菊花丛里,惊起几只麻雀。
她开始朝着大门挪动,鞋底与面摩擦出“沙沙”的响声。
“快开门啊,快开门啊”叶盏眼睛死死盯着大门,心里默念着。
仿佛是回应她的念想,门轴发出低沉的吱呀声。
陈未栎站在门框,双手撑着门。他穿着一件卡其色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清晰的手臂线条。领口开的低低的,领口处有一块黑色的木质平安扣,乌黑油亮。
——正是叶盏视线能看到的地方,呼吸平安扣时随着胸肌上下浮动着。那是常年做木工练出来的肌理,不夸张,却带着一种内敛了力量感。
叶盏看的耳根有些发烫,摸了摸鼻子,咳了两声。抬头看看他。
陈未栎歪歪头,一手伸食指,在另一只张开的手掌上来回移动[迷路了?],眉头皱成好看的川字。
叶盏轻轻拍拍手心,手心向上向内移动[我刚来]。她的眼睛上下扑闪着,嘴不自觉的嘟起,连连点头。像是一个偷吃小鱼干被抓包的小猫。
陈未栎侧身,手臂划出一道流畅的弧度——“请”。叶盏几乎是贴着门框溜进去,经过他身边时,脑袋小幅度地一点,靠近时,带起一阵带着海盐气息的风。
陈未栎仍然停留在原地,闭眼轻皱了下眉,像在回味什么。再睁眼时,目光落在她背影上——
她不知道的是。
监控屏幕里,十分钟前的画面仍定格着:
一个红发姑娘在门口来回踱步,第三次举起手又放下,最后蹲在地上捡起一片落叶,撕成一片一片落在地上。
而此刻,他望着她低头打量桌上摆放整齐的榫卯木块时的背影。眼角弯成新月,眸中闪着泛泛的光。
叶盏直起身,转过身招招手然他快过来。
陈未栎步伐轻快地走过去,手撑在工作台上。
叶盏的食指正悬在一组木块上"她突然转头,鼻尖差点撞上他的下颌,她下意识地说道:"我们高中有门传统工艺课......"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发现他的睫毛近到能数清。
他的食指像被阳光牵引,轻轻点在太阳穴,而后手掌向前推开——[认识?]
木屑的清香在这一刻变得鲜明。叶盏的视线从他睫毛移向掌心,指节分明如老树的骨。
她突然伸手,指尖点上自己的太阳穴,然后学着他的样子将手掌推向他——
木屋外,潮声忽然变得很远。
两人的指尖相碰,风停了,世间好像静止了一般。
陈未栎的手颤了颤,率先把手收了回去,身子不自然地转向一边。
叶盏目光追随着他,发现他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刻刀柄——那是他紧张时的小动作,木柄上早已被磨出光滑的凹痕。
叶盏看着他后颈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一层绯红,一直烧到耳根,暗暗窃喜——“害羞了这是”
她双手靠在工作台上,身子向前探,悄悄观察着陈未栎的动作。殊不知发红的耳尖早已背叛了她,在晨光中无所遁形。
陈未栎摸了摸鼻子,转身坐回工作台,手往旁边指了指,示意她可以坐在旁边的躺椅上。只是眼睛好像被木料黏住了,一直没有抬起来。
叶盏撇撇嘴坐下,抬头看着天空,天空很蓝。院子外的老槐树探进墙内,枝叶在石板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给冷硬的石头房添了几分生气。院墙上一排木雕小猫,有的蜷着睡觉,有的翘着尾巴,还有一只正扑向不存在的蝴蝶。
陈未栎开始了手中的工作,铅笔在纸上落下沙沙的声音,很轻,却莫名安心。叶盏歪头看着他——阳光透过他的鼻尖,他的眉骨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喉结随着呼吸微微滑动。钢尺和铅笔游刃有余地在纸上游走,或许是注意到叶盏的目光,他偏头看了看叶盏。
叶盏眨了眨眼,“认真工作的男人就是帅。”
陈未栎点点头,摸了摸鼻子。他不知道叶盏在说什么,只是看到叶盏调戏似的上扬的眉毛,抿嘴笑时脸颊上的酒窝。
陈未栎垂下眼睑,却藏不住唇角扬起的弧度。他忽然伸手,用钢尺尾端轻敲了下她的眉心——
咚。
像心跳落在木头上的声音。
[你工作时的声音特别好听。]叶盏做起来,很认真地一比一划地回答道。
陈未栎明显愣了一下。眼睛眨了眨,不知道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你的声音很好听]
他没有回答,只是嘴角微微扬起。摇了摇头,继续低头刻他的木头。
叶盏又躺回去,手肘遮住眼睛。她睡在树荫里,身上暖洋洋的,在声音中渐渐睡着了。
余光中,陈未栎发现她睡着了
他偏头看向叶盏——她蜷在躺椅上,红发凌乱地散开,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在她手臂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手指是不是颤动,像是梦见了什么。
陈未栎看了很久,久到一片落叶飘下来,轻轻落在她肩上。他小时候就幻想过树叶的声音。躺在堆满落叶的院子角落。手中抓一大把落叶放在耳朵一侧,一把捏碎。稀碎的落叶在空气中像飞舞的精灵,闪着稀碎的光。——那是他想象的落叶的声音“叮铃叮铃”。
一阵风掠过,陈未栎下意识眨了眨眼。他抬手扶住额头,指尖在太阳穴停留了片刻,像是要按住某个突然浮现的念头。目光从熟睡的叶盏身上移开,喉结轻轻滚动。
"就这么...在一个单身汉的院子里睡着了。"
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木工刀在掌心转了个圈,最终被收进了桌上的笔筒里。
陈未栎的目光无意间落在对面的木质衣柜上——那是东头李婆婆当年的嫁妆,岁月在柚木表面沉淀出温润的光泽。阳光斜斜地打在柜门的玻璃上,恰好映出叶盏熟睡的身影:她蜷缩的轮廓,散落的红发,还有随呼吸微微起伏的肩膀。
玻璃有些泛黄,让倒影中的她像是被装进了一个老旧的相框。陈未栎看着那个微微晃动的影像,突然想起李婆婆说过,这面镜子照过三代人的悲欢。
他下意识抬手,指尖在即将触到镜面时停住。柜门上的自己和倒影中的她,就这样隔着薄薄的玻璃,存在于两个永远无法相交的世界。
镜子里,蓝天变成大海,躺椅上的披着红发,穿着小裙子的叶盏,变成了一个短头发,全身黑的小姑娘。
刚抱着盐袋拐过巷口,雨就砸了下来。陈未栎把盐袋护在怀里,缩着脖子往家跑。雨水顺着后颈灌进衣领,在背上蜿蜒成一条冰凉的小溪。
远远地,他看见自家门前蜷着个黑影。
一个全身黑色的小女孩,双手抱膝坐在他家门槛上。她就那么静静地望着远处的雨幕。
陈未栎猛地刹住脚步,盐袋在怀里危险地晃了晃。他慌不择路地躲到门外那棵老榕树后,潮湿的树皮硌着后背,带着青苔的腥气。雨水顺着树叶的间隙滴落,在他颈后留下一串冰凉的触感。他屏住呼吸,看见那个黑裙女孩抬起圆润的小手——屋檐滴落的水珠在她掌心汇聚。
就在这时,女孩突然转头。陈未栎猛地缩回脑袋,后背重重撞上树干。他慢慢滑坐在地,双臂紧紧环抱住膝盖,把脸埋进臂弯里。盐袋被挤在胸前,粗糙的包装袋摩擦着下巴。
"怎么又来了一个小孩......"他在心里嘀咕着。
雨滴不再落在他的发顶,但耳边依然响着淅沥的雨声。他缓缓抬头,视线顺着那双白底红边的球鞋往上——
小女孩毫不见外地靠着他蹲下,红色塑料伞勉强罩住两个小小的身影。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在他们周围形成了圆形的水帘,把两个小孩包在里面。
"这个是你做的?"她突然伸出手,掌心躺着一个形象怪异的小木块。做工不够精致,但是看得出来很用心。
"可以送给我吗?"叶盏歪着头看他,睫毛上还挂着雨珠,眨眼的瞬间那滴水就落了下来,正好打在星星挂坠上。“我听段爷爷说这是你做的,好漂亮。”她自顾自地说着。
陈未栎的视线从她湿漉漉的掌心移到她脸上——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比挂坠上的水珠还要亮。
"我可以跟你交换!"见他没反应,叶盏急急忙忙地从口袋里掏出几颗水果糖。彩色的糖纸在雨后阳光下闪闪发亮,她把它们一股脑塞进陈未栎手里,"是葡萄味的,我觉得很好吃。"
雨停了,天上还是雾蒙蒙的一片。
陈未栎没有接过糖果,身子猛地往后一缩,像只受惊的小动物。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膝盖上的泥渍在裤子上蹭出两道深色的痕迹。
他低着头,朝叶盏匆匆鞠了一躬,动作生硬得像个发条玩偶。抬头时,叶盏还撑着伞,蹲在地上,抬头看着他。
火烧云爬满了半边天,把屋顶的瓦片都映成了橘红色。
少年酿酿跄跄地跑进橘红色背景下孤独的石头房里。
暮色渐沉,叶盏和爸爸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尽头。屋檐下的水珠仍在滴答作响,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
过了许久,陈未栎家的木门悄悄裂开一道缝隙。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探出来,像只警惕的幼犬,左右张望着。他的目光扫过湿漉漉的石板路,突然定在屋檐下的一个角落——
几颗水果糖静静躺在那里,彩色的糖纸在暮光中泛着微光。旁边压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被雨水晕开的字迹依稀可辨:
「你的礼物我会好好保管的
我叫叶盏
叶子的叶杯盏的盏」
......
仿佛有人轻轻擦去了镜面上的雾气,童年的雨巷、榕树、糖果,都像退潮般消失在玻璃边缘。此刻映在镜中的,是经年累月的阳光晒暖的地板,是茶杯里升起的热气,是叶盏睡梦中无意识蜷起的手指。
门口的感应灯忽明忽暗地闪烁了几下,陈未栎警觉地抬头望去。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前,透过门缝看到一团模糊的白发。
李春桃布满皱纹的脸探了进来。她刚要开口,陈未栎立即竖起食指抵在唇前,做了个"嘘"的手势,眼角余光瞥向熟睡的叶盏。
陈未栎侧身将李春桃让进门,木质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老人挎着竹篮刚迈过门槛,浑浊的眼睛突然一亮——躺椅上蜷着个陌生姑娘,红头发散在段爷爷生前最爱的青布靠垫上。
"哟!"李春桃用手肘捅了捅陈未栎,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比了个夸张的心形,眉毛高高扬起。李婆婆看着少年耳尖泛红,朝她摆摆手。
这个村子里的老人大多不识字,也不会手语。但在这么多年的相处中早就形成了自己的一套交流体系。
陈未栎抬手比划道:"你的柜子已经修好了。"手指在空气中划出流畅的弧线,却注意到李春桃压根没往这边看——老人正眯着昏花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熟睡的叶盏。
"真漂亮。"李春桃用拇指在布满皱纹的脸颊上画了个圈,摇头晃脑地赞叹着。她踮起脚尖的样子活像只好奇的麻雀,连竹篮滑到手肘都浑然不觉。
陈未栎无奈地扶住老人肩膀,轻轻将她转向修复一新的衣柜方向。"别这么盯着人家看。"他的手指在李婆婆肩头敲了敲。
"吱呀——"
木椅的轻响让李春桃猛地回头。只见叶盏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拘谨地坐在躺椅边缘,两只脚规规矩矩地踩在地上,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阳光透过她蓬乱的红发,在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奶奶好。”叶盏坐在椅子上,轻轻朝她点点头。后又仿佛觉得不够,讪讪地站起来,腿上搭着的毯子掉在地上,叶盏顾不上捡起来。
"不用不用!"李春桃忙不迭地摆手,竹篮里的艾草跟着晃出一阵清香。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布满老茧的手虚按在叶盏肩头:"诶哟小姑娘,叫我李婆婆就好。”
叶盏抬头看着李春桃,又看看陈未栎。陈未栎摊开手耸耸肩,露出无奈的眼神。他冲叶盏飞快地皱了皱鼻子,眼尾挤出几道无奈的细纹,却在李婆婆转身时偷偷用口型说了句:"她就这样。"
"自己干活去!"李春桃脑后长眼似的突然回头,手中的蒲扇精准地指向陈未栎的鼻尖。
陈未栎耸耸鼻子,坐回工作台。
“丫头叫什么名字啊?”李春桃粗糙的掌心覆在叶盏手背上,拇指下意识摩挲着女孩纤细的指节——那触感让她想起二十年前在码头接过的、同样冰凉的儿媳的手。
“叫我小叶就好了。”
“小,叶”李婆婆重复了一遍。阳光穿过李春桃指间的缝隙,在叶盏手背投下斑驳的光影。老人抚触的力道很轻,像是怕碰碎什么珍贵物件。"我们这儿啊,"她突然说,"名字带'叶'的姑娘都命硬。"手指点了点那个木坠,"就像这木头,越磨越亮。"
叶盏用手抚摸了一下胸前的吊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瞟了陈未栎一眼——少年正假装擦拭柜台,可抹布都快把漆面擦出火星子了。
“取下来给婆婆我看看,”李春桃眯眼细细盯了一下吊坠。
"这个坠子怎么看起来......"李春桃眯起眼睛,拇指抚过木坠边缘的刻痕,话刚说一半——
"嘘,婆婆,我知道。"叶盏突然轻声打断,指尖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眼波流转,瞥向一旁的陈未栎,正巧撞上他未来得及躲闪的目光。少年这次竟没躲,漆黑的眸子直直望过来,像深夜的海面映着星光。
叶盏挑了挑眉,轻笑一声,将吊坠收回自己手中,放在椅子一边。
陈未栎的手臂横过她耳侧撑住躺椅扶手,木屑的清香混着他身上淡淡的汗味笼罩下来。叶盏的余光里,他凸起的喉结随着呼吸上下滑动,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她不由得往后缩了缩,偏头对上他的眼睛——
"在聊什么?"陈未栎用口型问道,唇齿间呼出的热气拂过她耳尖。
叶盏的手指在两人之间的光影里比划[李婆婆说去她家吃饭。]
"想去吗?"陈未栎的眉梢很轻地抬了抬,撑在扶手上的小臂肌肉线条愈发清晰。有木屑从他袖口簌簌落下。
叶盏歪着头,发丝垂落在躺椅扶手上轻轻晃动。她还没来得及回答,陈未栎已经直起身,朝着李春桃的方向比划起来。
[好不容易请来的,你别跟我抢。]
叶盏看不懂他们的手语,以为陈未栎是在帮他拒绝,一个劲儿地点头。
"哦~"李春桃突然拖长声调,皱纹里漾出洞悉一切的笑。
李春桃走后,叶盏转头看向陈未栎[你怎么跟他说的?]
[我说,你是我请来的小工,不包饭。]
"我......"叶盏的手猛地扬起,却在半空顿住。她的指尖擦过陈未栎的鼻尖,最终只是轻轻拂去了他肩头的一片木屑。
叶盏轻轻点了点头;[那有工资吗?]
[请你吃饭]
[你自己做?]
[给你30秒时间逃走]阳光在他的手腕上投下一圈光痕,像是真的戴了块表。叶盏上前握住他的手腕;“我不走。”
她夸张的嘴型和上挑的眉毛,就这样突然地闯进了陈未栎的目光中。身后的那抹红,随着头的幅度轻轻摇晃着。
他先是瞳孔一震,呆愣了一会儿后像是意识到什么后,他猛地抽回手。这突然的举动让叶盏无措地呆站在原地,眼睛不知该看向何处,小心翼翼地不敢抬头。
“好尴尬啊,我在干嘛。”
空气瞬间好像停滞了一般,风停了。
突然听见"咔"的一声——陈未栎的膝盖撞到了工作台。他吃痛地倒吸冷气,却让凝固的空气突然流动起来。叶盏抬头时,正巧看见他手忙脚乱去扶颜料瓶的样子。
[我去找我朋友吃饭吧。]
说着就逃似得跑出了院子。院子里只剩下陈未栎和满地狼藉,他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手掌按着膝盖上迅速泛起的淤青。
【海边】
戴着鹅黄色太阳帽的女孩正背对着海岸线,纤细的手指在一排颜料管间游移。
"赭石还是群青?"她小声嘀咕着。
画布上初具轮廓的神女端坐在怒涛中央,素白的手指轻抚过每一道奔涌的浪峰。那些被驯服的海浪在神女裙摆边化作细碎的白羽,而远处未被触及的深海仍保持着危险的靛蓝。不同于希腊神话中赫拉克勒斯用巨石和弓箭征服海洋,画中的神女选择用指尖的温度平息波涛。亲和又有力量。
哇~"叶盏突然从背后探出头,太阳穴不小心碰到宋亓的草帽檐。“吓我一跳”宋亓的画笔在空中顿住,佯装恼怒地用笔杆尾端轻轻戳了戳叶盏鼓起的脸颊。
“顺便问一嘴你吃饭了吗?”
“没有啊,要吃饭了吗?”宋亓漫不经心地问道。
"那太好了!我快饿死了,我们去吃饭吧,我刷到网上这边有海鲜面特别好吃。"
两个人对着手机导航左拐右拐,终于在一排渔家乐中间发现了那家传说中的小店。斑驳的木质招牌上,"阿婆海鲜面"几个字已经被海风磨得发白,门口竹帘半卷,隐约能看见里面冒着热气的灶台。
角落里,一个老爷爷坐在摇椅上,手机里放着最近流行的短剧。他抬头看了一眼,嘴巴里叽里咕噜地吐出几句俚语。字里行间叶盏大概听懂了他的意思。两人从冰柜里捡出几样放在篮子里,选了一个角落里的位置。
"雨伞哥没留你吃午饭啊?扣分哦。"她手托着下巴,朝叶盏抛了个促狭的媚眼。
叶盏的指尖顿住了。窗外,几个渔民正拖着渔网走过,咸腥的海风裹着他们的说笑声飘进来。
"欸..."她轻轻叹了口气,手指在桌面的木纹上无意识地画着圈,"我感觉很奇怪。有时候我看他的反应,明明就是..."指尖突然停住,在桌面上留下一个浅浅的汗渍,"可下一秒又觉得,可能只是我太会脑补了。"
宋亓托着下巴,看着她纠结的样子突然笑出声:"那不最好了?你不是最喜欢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吗?"
"不一样!"叶盏的手在空中无措地张合着,好像在塑造着一个难以描述的概念,"我喜欢的是那种...喜欢我,但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她的手指突然张开又蜷缩,像在捕捉空气中某个难以形容的概念,"就是...可以暧昧,但绝对不能真的谈恋爱的那种,你懂吗?"
宋亓倒吸一口气,眼睛瞪得圆圆的:"听起来有点渣啊..."她故意拖长音调,"不过——你开心就好”
老板把面碗轻轻放下,熏鱼的咸香混着葱花的清香扑面而来。金黄的煎蛋在汤面上微微颤动,叶盏用筷子轻轻一戳,蛋液便缓缓流淌开来,在乳白色的汤里晕染出一片金黄。
"谢谢奶奶~"宋亓甜甜地道谢,眼角弯成月牙。
叶盏盯着渐渐散开的蛋黄发呆,筷子无意识地搅动着面条:"你说...我到底喜不喜欢他啊?"
"你问我?"宋亓挑眉,舀起一勺汤吹了吹。
"对啊,"叶盏抬起头,眼神难得认真,"你不是最有经验嘛。"
宋亓的勺子停在半空,汤面荡起细小的涟漪:"你喜欢的还比我少吗?"
叶盏烦躁地卷起一筷子面条,面条在筷尖缠成一个小小的漩涡,却迟迟不往嘴里送。"你知道的,有哪个超过两个星期的。"她撇撇嘴,声音闷闷的,"我真是不明白了,怎么会有人喜欢一个人这么久..."
宋亓突然笑出声,叶盏接着说道:"我高中的时候喜欢的男生,手指甲长得丑一点我都能瞬间下头。"她夸张地做了个嫌弃的表情,"这不是谈恋爱的态度,这是追星的态度?"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宋亓的睫毛上,在她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端起碗喝了口汤,继续说:"这世界上哪有这么完美的人?”叶盏猛地嗦了一口面,嘴角沾上了点油点子,她下意识用舌头去够。
宋亓伸手用食指指侧轻轻抹掉叶盏下巴上的油点子,指尖沾上了面汤的温热:"对啊。"她拖长了音调,眼睛却瞟向叶盏碗里被搅得乱七八糟的面条,"不过某人现在这副茶饭不思的样子,倒是很有'情窦初开'的架势呢。"
叶盏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毛:"谁茶饭不思了!我只是......"
这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宋亓坏笑着接话,顺手把自己的冰镇酸梅汤推过去。
叶盏一把抓过杯子灌了一大口,冰凉的酸甜让她打了个激灵。玻璃杯外凝结的水珠顺着她的手腕滑下来,在桌面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水洼。
"才不是!"她放下杯子,声音却比刚才小了许多,"我就是...就是觉得他不一样..."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上滑落的水珠
宋亓突然伸手捏住她的鼻子:"醒醒吧叶小盏,"她学着老中医把脉的样子按住叶盏的手腕,"你这是典型的'陈未栎综合征',症状包括:发呆、傻笑、以及..."她突然凑近叶盏的衣领闻了闻,"连香水都换成木调的了?"
“我.....”叶盏摸了摸鼻子,一本正经地说;“换一种香,换一种心情”她伸了伸脖子,好像一只高傲的白天鹅。
老板娘适时地端来一碟腌萝卜,红白相间的萝卜片在青花瓷碟里码得整整齐齐。"送你们的,"她笑眯眯地说,"年轻人谈恋爱啊,就跟这腌萝卜似的..."
"才没有谈恋爱!"叶盏差点被萝卜呛到。
"...要经过时间的沉淀才够味。"老板娘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哼着小曲回厨房去了。
"嗯?人家上了年纪的确实眼光毒辣哈~"宋亓朝叶盏使了个坏坏的眼神,手指还意有所指地敲了敲那碟腌萝卜。
叶盏的脸"腾"地红了起来,手里的筷子"啪"地拍在桌上:"哎呀我跟你说了吧......"她压低声音,把之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倒了出来——从陈未栎突然抽回的手,到掉落在地的木坠,再到她仓皇逃走的狼狈。
宋亓眉头越听越皱,思索了一会儿。突然压低声音凑近,"他该不会是个gay吧?"
叶盏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可以这样想的吗。”
“想想还不还行了。”宋亓朝叶盏抛了个媚眼。叶盏比了一个“嘘”的手势,闭眼点点头。
宋亓扫了挂在墙上的二维码;“请你吃碗面,鼓励你这次好好想想。”她拎起包,转身对叶盏说;“顺便我准备雇你帮我去搬一下我的画架。”
中午的日头毒辣辣地烤着,叶盏和宋亓收拾好画具往民宿走。整个村子都陷入了午睡的静谧,连院子里的白蜡树都蔫蔫地耷拉着叶子,树影缩成小小的一团,像是也怕晒似的躲在了树干旁边。
叶盏一进屋就瘫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后背靠着床沿。阳光透过纱帘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仰着头,看窗外那一小块被窗框框住的蓝天,几缕汗湿的红发黏在脖颈上。
"喝水?"宋亓从冰箱里拿出两瓶矿泉水,瓶身上立刻凝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叶盏懒洋洋地伸出手:"你开一瓶吧,我喝你的。"她的声音带着午后的倦意,脑袋自然地歪向宋亓的肩膀,"热死了,让我冷却一下。"
宋亓拧开瓶盖,冰凉的水珠顺着她的手腕滑落。她身上总是凉丝丝的,像块温润的玉,叶盏忍不住用发烫的脸颊去蹭她裸露的脖颈,鼻尖萦绕着宋亓身上淡淡的颜料味,混合着海风的气息。
"又起疹子了。"宋亓突然捧住她的脸,拇指轻轻抚过她泛红的脸颊。温热的掌心翻过来,用手背冰凉的肌肤贴住她发烫的皮肤。叶盏先天性的胆碱性荨麻疹总是在炎热天气发作,细小的红疹像散落的石榴籽,从脖颈一路蔓延到锁骨。
叶盏眯起眼睛,像只被顺毛的猫。宋亓的指尖沾着矿泉水瓶身的凉意,轻轻点在她最严重的几处红疹上。阳光在地板上缓慢移动,将两人的影子融成一团模糊的剪影。
"痒吗?"宋亓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午后的宁静。
叶盏慢慢直起身子,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的膝盖,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她盯着地板上那滩渐渐扩散的水渍,眼神有些涣散。明明身处盛夏的午后,体内却涌出一阵阵刺骨的寒意,就像那瓶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矿泉水,冰凉的触感从骨髓深处渗出来,与皮肤表面的灼热形成鲜明的对比。
宋亓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伸手拨开她汗湿的额发:"又发冷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叶盏体内正在拉锯的寒热之争。
叶盏点点头。她将下巴抵在膝盖上,看着自己额前的刘海,随着她每一次颤抖的脉搏而微微起伏。
宋亓起身从行李箱里翻出一条薄毯,轻轻裹住叶盏发抖的肩膀。毯子带着淡淡的薰衣草香,是宋亓特意为她准备的——每次荨麻疹发作后,叶盏总会陷入这种奇怪的寒战状态。
"我去烧点热水。"宋亓说着要起身,却被叶盏冰凉的手指拽住了衣角。
"不要......"叶盏的声音闷在膝盖间,带着罕见的脆弱。
宋亓叹了口气,重新坐回她身边。房间里没开灯,窗外的光隐隐地透过薄纱,房间里显得阴冷。但叶盏皮肤却像在太阳下暴晒后的大理石地板。
宋亓"顺手拿起那瓶已经不再冰凉的矿泉水,突然撩起自己的衣摆,将水瓶贴在自己腰间,"等一下我啊。"
叶盏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到宋亓龇牙咧嘴的表情,忍不住笑出声:"你干嘛啊......"
"人体暖水瓶没见过?"宋亓故意打了个哆嗦,冰凉的瓶身激得她腰侧的肌肤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阳光透过她白色的棉质T恤,隐约能看见水瓶的轮廓贴在她腰间。
叶盏的睫毛还挂着刚才难受时沁出的泪珠,此刻却在阳光下笑得发颤。她伸手想抢回水瓶:"傻不傻啊你......"
宋亓敏捷地躲开,另一只手按住她乱动的脑袋:"别动,病人就要有病人的样子。"她低头看着叶盏锁骨上未消的红疹,指尖轻轻点了点那片发烫的皮肤,"还痒吗?"
叶盏摇摇头。
窗外,白蜡树的影子又悄悄挪动了几分。不知谁家晾晒的床单被海风吹起,在蓝天下舒展成一片柔软的云。宋亓腰间的矿泉水渐渐染上体温,瓶身上的水珠滚落,在她白色的裙子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叶盏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在午后的阳光里:"宋亓。"
"嗯?"宋亓正低头整理毯子。"你怎么这么好。"叶盏仰起脸,眼角还带着红疹未褪的淡粉色。
宋亓的眼睛弯成月牙:"你可以认我当妈妈呀?"手指故意捏了捏叶盏的脸颊。
叶盏突然安静下来,睫毛在阳光下投下细碎的阴影:"我妈没这么好......"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毯子上的向日葵绣花,"你还是当我的好朋友吧。"
房间里忽然安静得能听见矿泉水瓶壁上的水珠滑落的声音。宋亓整理毯子的手顿了顿,阳光穿过她的指缝,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好。"她最终轻轻握住叶盏的手腕,"我们是好朋友。"
窗外的白蜡树沙沙作响,一片叶子飘落在窗台上。叶盏反手握住宋亓的手指,十指相扣的瞬间,两人都感觉到对方掌心细微的颤抖。阳光将她们交握的手照得近乎透明,能看见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
宋亓突然抽出手,从腰间取出那瓶已经被体温焐热的矿泉水:"喝点水。"瓶身还带着她的体温,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叶盏接过水瓶,嘴唇碰到瓶口时顿了顿。她抬眼看向宋亓,发现对方也正看着自己。两人突然同时笑了起来,像是共享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笑什么?"宋亓问,手指轻轻拂去叶盏额前的碎发。
"没什么,"叶盏喝了一口水,喉结滚动,"就是觉得......"她的目光落在宋亓被矿泉水浸湿的衣摆上,"你这个样子好傻。"
宋亓低头看了看自己皱巴巴的T恤,也跟着笑了。阳光在她们之间流淌,将这一刻镀上温暖的金边。远处传来渔船归航的汽笛声,悠长而安稳,像极了这个午后凝固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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