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戈壁滩一片寂静,只有虫鸣扰人,像永不停歇的声浪,一下一下涌入耳膜。
流放队伍已经行进了快两个月,进入了莫贺延碛。莫贺延碛又称沙河,位于哈密与瓜州之间?,东起河西走廊西端,一直向东延伸到新疆的哈密,是戈壁分布最集中、类型最复杂的地方。这里气候极端干旱,四季大风呼啸,是干燥剥蚀最强的高原区域,几乎所有的地面寸草不生。
很少有商队会选择这条路。如果要前往新疆,人们宁愿绕路,选择北道或北新道,因为横穿莫贺延碛风险极大,很容易命丧其中。
李严他们也不例外。选择北道无非就是略微耽误些时间,如果横穿莫贺延碛的沙河,这帮体弱的流人可能大半都要折在里面,埋骨黄沙。
他是押送官,又不是催命的黑白无常。何况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不珍惜这些流人的命,总也要珍惜自己的命。进了沙河,谁能保证自己一定能活着出来?身体素质强健的商队镖师、流寇和盗墓贼,身手不知道比他好上多少,一样会死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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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流寇的马蹄声被夜间风沙送来时,已是月上中天。对方有十数人,他们丝毫没有遮掩行迹的打算,大笑着驱马冲进睡的东倒西歪的流放队伍。
他们丝毫不手软,手里的砍刀和长剑不分对象,砍瓜切菜一般往人身上招呼。
帕顿是被溅到脸上的血液惊醒的。
换做平时,他和埃罗当然不至于警惕性这么差。但两个月的流放生涯让众人的体力和精力都跌落到史上最低,每个休息的夜晚都像堕入黑暗深渊,四肢被纠缠着,只能沉重的往下坠。
一开始,他以为下雨了。直到疲惫和困意被耳边吵闹的声音强行驱散,他伸手摸到脸上那黏腻的触感,才意识到不对劲。
没有任何犹豫,他立刻睁开眼睛,尚且来不及环顾四周,就第一时间去推身旁的人,“埃罗,快醒醒!有危险!”
埃罗堪堪醒来,才睁开眼,就看到刺眼的亮光一闪。他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扑到帕顿身上,带着他就地一滚,堪堪躲开那映着月色的锃亮刀身。
那人一击不中,正要补第二刀,却迎着月色看到了帕顿的眼睛。
夜色黑沉,众人又都衣衫褴褛、脸上脏兮兮的,再好看的容貌也要掩藏在这样的磋磨之下。但当帕顿睁开眼睛,那双明亮的、剔透的浅色绿眼睛就像一道落在脸孔上的光,刹那间让整张脸都熠熠生辉。
仿佛一个稻草人活了过来。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流寇稍微顿了一下挥刀的动作,表情有点玩味。
他是个刀口舔血、背负着仇恨的亡命徒,不至于被美貌迷了眼。但眼前这个胡人……嗯,被流放的胡人,肯定是在长安被排挤的对象,被那些狗官欺负,才会被流放。这种身份上天然就和汉人对立、又跟朝廷有仇的胡人,最适合被吸纳进他们的流寇队伍。
何况他确实美貌,他们流寇队伍里也不是没有女人——有个兄弟的妹子,他也当她是自己妹子。她看不上他们这些大老粗,但眼前这个胡人说不定能入她的眼。
心思电转,一点不耽误他挥刀砍人,只是现在不是询问这个胡人是否愿意加入的好时机。不过,既然有意吸纳此人,他手里的刀便转了个向,准备往旁边的埃罗身上招呼。
只是这一转向,就忍不住挑了挑眉。呦,刚才那个是绿眼睛,这个是蓝眼睛。和那个的周正漂亮不一样,这个长得是纯粹的英俊,身材也很遒劲。
他看了眼两人滚在一起的身影,啧,还是对共患难的好友。
他把刀凌空一挥,“暂且留你们一命,别想着跑。”随后一勒缰绳,调转马头冲向兵役。
这短暂的时间,李严和兵役们已经迅速集结,开始反击。
李严是文官,但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毕竟流放路途遥迢,难保不会出点意外,比如现在这种场景。他曾是个低级武将,只不过才学相当不错,阴错阳差被提拔成了文吏。
此刻遭受偷袭,情况虽不利,李严却没有慌乱,而是迅速拔出佩剑,保持着冷静应战。一个流寇举着长刀向他冲来,李严侧身避开攻击,同时反手一剑刺向对方胸口。
西南贫瘠,生活条件远没有长安富裕,这些流寇身上没有像样的盔甲,衣物破烂,只在关键部位绑了些破旧皮甲,被剑尖轻易穿透防御,鲜血迸溅。
被刺中的家伙闷哼一声。但既然选择做流寇,身上多半有些血性和凶性,加上那一剑不够深,他竟然御马后撤,不顾新伤,挥刀又砍了过来。
李严身手好,但又不够好。他的体力和搏命的狠劲都不如对面的流寇,要不是刚才刺中对方一剑,这会估计已经要落败了。
眼下依旧不容乐观,情况没好到哪去。对方拼着不要命的劲头,李严招架的颇为吃力,很快便左支右绌。
他是流放队伍里级别最高的官差,即便在这种力有不逮的时刻,也必须分心关注着整个战场。因为一旦兵役们失势,他一个人就算打赢了,也挽回不了整体败局。
眼角余光不断扫过战场,立刻注意到不远处一名兵役正面临两名流寇的前后夹击,形势危急。
“小心右侧!”他大声喊道,身体猛然爆发出力量,用力挥剑挡开面前的攻击,试图冲过去,想为那名兵役争取一线生机。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只是形容词,真正能做到的屈指可数。因此当李严的心思放在别人身上时,难免忽略自身处境——一名流寇瞅准机会,趁他分神之际,挥刀直劈而来。
李严反应不及,眼看刀锋即将触及他的肩头,一根木棍不知从何处伸出,狠狠敲在了持刀的手腕上。
如果用木棍招架那柄环首大刀,下场只能是折断。持木棍的人显然清楚这一点,没有选择鸡蛋碰石头,而是去敲击手腕。也幸得这角度找的好,否则真没那么容易能得手。
木棍着实有些粗,敲在腕管上,立时又麻又痛。别说是颇具重量的环首大刀,便是一条手帕,只怕也要拿不住。
李严毕竟是军队出身,心理素质和身体反应都远超普通文官,立刻抓住这个机会,肩膀一转,手起一肘——逮住时机将肘尖狠狠顶进了对方胸口肋骨之间的缝隙。
那流寇痛叫着往后踉跄,手中大刀落地,“哐”地砸出半寸深痕。
李严不等他稳住,半步上前,重重一脚踢在对方腰腹侧,令他痛得蜷起身子。而李严毫不手软,又是一棍子狠狠向着对方咽喉砸下,喉部脆弱,血像爆开的野花喷出一蓬。
李严拾起环首刀,背脊如弓,绷直片刻,然后才侧头去看。
“李大人,没事吧?”绿眸青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击既中,他转了个身背对着李严,手中木棍以防御姿态挥动,招架另一侧的攻击。
他脚上还带着锁链,但出手颇为精准,往往击中令对方失去战斗力的部位,有四两拨千斤之巧。
李严喘了口气,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多谢。”
帕顿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未开口,旁边突然爆起一声厉喝。
“后边!”
是一名兵役仓皇的大声警示。他的眼睛泛红,亲眼目睹李严之前的险境后,终于意识到事情已经完全失控,兵役的人数太少,流人被锁着、加上数月的赶路,几乎个个都面黄肌瘦,没有任何战斗力。
就算他们勉强打个平手,也护不住这些流人。而如果流人死个七七八八,对押送兵役来说是一种严重的“押解失败”,哪怕确实力不能敌,朝廷也只是酌情宽免,最终都要承担一定责任。
而最坏的情况,就是自己也阵亡,才可获谅解。
李严余光一瞥,见东侧两块乱石后,一个流寇趁混乱绕到了后方,正举着短弓半蹲在地,瞄准的是他们——一开始就显得最棘手的两个人。
李严来不及思考,猛地把帕顿一推。
“躲开!”
箭破空而至,空气发出尖锐撕裂的声音。帕顿被推得向旁侧摔倒,膝盖撞在碎石上,发出闷响。那箭“嗖”地一声,从他原本站的位置擦过,钉进身后一人咽喉。
那人甚至没来得及叫出声,眼神还停留在刚才杀人的激烈中,身体却像散了线的布偶般缓缓倒下。
帕顿抓着自己的大腿,目光从渗出血的膝盖上一闪即过,将双脚伸到李严那一侧,声音因疼痛而含混,“给我解开。”
他的身手很好,和埃罗在长安久负盛名。
李严显然也知道轻重,毫不犹豫的蹲下身,掏出钥匙插进锁孔。帕顿绝对是此刻的主战斗力之一,兵役们都不是他的对手,不能浪费。
他把锁扯掉,锁链哗啦一声落地。帕顿翻身跪起,用完好的那只膝盖杵在地上,语速又快又急,“有短刀吗?”
专使作为流放队伍的押解负责人,尤其是像李严这种武职转文官,身上应该会带着武器防身。帕顿虽然手上有根木棍,但不够。
李严片刻停顿都没有,从靴子里抽出一把锃亮的匕首,往帕顿怀里一塞。
刀都没挨到帕顿的衣服,就被他一翻手腕握在掌心,“给埃罗解锁。”
听到这话,李严的神情终于复杂了一瞬。
若非特殊情况,途中解开流人锁链即属“私放罪”,这是重罪,不但流人要被加刑,押解者也会被治罪。在长安时,兵差们之所以能抓住埃罗和帕顿,是因为那本身就是在监狱内,且二人顾及埃罗父母,才束手就擒。而此刻天地苍茫,每个方向都是无可约束的自由之路,没有了锁链的二人倘若逃跑,这些兵役即便吃饱喝足都留不住他俩,何况现在是伤兵残将。
虽然全长安都知道埃罗帕顿是好人是无辜的,但正因无辜,他们才更有理由逃走——只要他们的父母潜入人群,改名换姓离开长安,两家人重新团聚不好吗,何苦非要接受被流放的结局?
只要他们有逃走的心,在这茫茫戈壁,便如同泥牛入海,根本无人阻拦得了。
虽然很同情他们的遭遇,不代表李严愿意为他们冒这样的险,所以他动作顿了一瞬。
帕顿注意到了,但他什么也没说。他甚至没摆出“你不解开我就只能摆烂”的神情,而是依旧警戒周围,护着李严安危,并再次击退了一个流寇。
他的战斗力实在很优秀,膝盖的伤仿佛根本不影响行动。
李严在心里叹息一声。他真的不想冒险,可看看帕顿卓越的战斗力——埃罗和他不相上下。而此时此刻,他们真的非常非常需要这份战斗力。
这就是命运的嘲弄之处。很多时候,摆在明面上的选择并非真正可以被选择,就像人可以选择吃饭,也可以选择不吃,但一旦选了后者,就会挨饿,乃至饿死。这种选择是没有未来的道路,它让人看到命运从来没有真正的自由。
绝对自由是与死亡交织在一起的。
就如同此刻的李严,他并没有选择。被削官的前提是得先活下来,而这批流寇来势汹汹,他押送的流人则积劳病弱,没有一战之力。在这种情况下,埃罗和帕顿几乎可以成为己方的主力军。
他深深看了帕顿一眼,心里已经做出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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