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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逐日西行4

马蹄和脚步纷杂,沙尘不断扬起,几乎掩盖了血的腥气。

埃罗的束缚甫一解除,没有丝毫停顿,立时朝那个躲在石头后放暗箭的流寇猛扑上去。他手中握着一把抢来的斧头,并无盾牌护身,却异常悍勇,身形迅捷,几次起落间,已将途中遇到的数人撕开破口。

血溅上他的脸颊,他却眼也不眨。

放冷箭的流寇早就跑了,埃罗却死死咬着他的路线,像头记仇的狼,悍然又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

流寇边跑边回身,他显然很擅长骑射,在这种逃跑的时候还能回头挽弓射箭。第一箭未中也不慌,立刻张弓欲搭第二箭,然而下一刻埃罗已然欺身落下,手中剑如砍刀,向着持弓的手腕奋力一斩——

剑锋极其锋利,一落之下竟然没流血,只有白色的皮肉翻开。流寇愣了一瞬,痛觉姗姗来迟,才猛然发出惨叫。而埃罗早已转身,手中斧头朝着下一个偷袭者甩了过去。

他力气很大,斧头像盾牌一样被飞速掷出,只不过是竖着的。来人躲了但没完全躲开,肩头被斩裂,一条手臂几乎被劈下来,挂在肩头晃了两下。

尘土和沙砾里混着血沫,就像是风沙都被撕裂,流出鲜血,溅得周围人一时都退了半步。

他太凶悍了,即便是生活奔波的流寇,也鲜少有这般亡命气息。而他本人对周围的畏惧浑不在意,抬头扫视,目光在李严手上顿了一下,抬起手——他没武器了。

李严会意,把手上的长剑扔给他。

埃罗顺着来势握住剑柄,然后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手腕一翻,将长剑竖直向下,重重插进那个放箭的流寇咽喉中。

鲜血咕噜噜冒出,挣扎几息后,那流寇喉间破碎的声音渐息,没了动静。埃罗没看他,只拔出剑,站起身。

死亡在劫掠和对抗中其实很常见,但他身上有种格外特殊的凛冽,不像在随机应战,而是不咬死猎物不松口的执拗。

流寇们不明所以,但李严可太清楚了,埃罗分明就是憋着一口气要先把对帕顿放冷箭的人杀掉。

他就是要盯着每一个伤害帕顿的人,哪怕在战场上,也固执的以帕顿的安危为先。

杀完人,他才顾得上问李严,“他受伤了吗?”

毫无疑问,他指的是隔得老远的帕顿。流放队伍被流寇的攻势冲散,众人逃的七零八落,分散在各处。这边有老弱妇孺需要保护,他没法对这些人不管不顾,但心里惦记的全是帕顿,好在还有个刚从那边跑过来的李严可以询问。

李严犹豫了半秒,选择实话实说,“膝盖磕伤了,其他没有。”

埃罗松了口气。

他远远往帕顿的方向投去一瞥,通过身形动作确定他确实无恙后收回视线,看着聚集而来的流寇们。他身后是身衰力竭的流人,而他不能退、不能跑。

战场的气氛悄然转变。流放队伍中体力尚好的人们从开始的慌乱与死命抵抗,变作一种冷静的残忍。他们是流放者,是废人,是被世人剥夺一切的残渣。但也正因如此,已没什么好怕的。

而“豁得出性命”,是战斗中最所向披靡的东西。

另一边。

混乱之中,帕顿踉跄起身,拉下一条血迹斑斑的麻布缠住腿伤。己方可用的战斗力太少,他不可避免的受伤了。

不是致命伤,可剧痛依然让他短暂喘不过气。他用力一拽布条,反复确认结实后,才拖着一条腿重新站起。

身后是还未来得及躲开的十几人,边缘还有一个少年正和敌方缠斗。少年不过十六七岁,胆子吓破后反而像疯了一样,不知道从哪拣了根木棍和对方打在一起,脸上的灰尘与泪混作一片,像只脏兮兮的、没人要的小猫。

帕顿喘息一声,弯腰拾起一把从尸体上掉落的短矛,想去支援少年。有个流寇趁他弯腰想偷袭,衣物摩擦声很细微,却没躲过帕顿的耳朵。他侧身避开,但伤腿终究还是慢了一步,被带倒在地。他咬牙发力,整个上半身抬起,将矛刃刺穿对方腰腹狠狠一绞,手臂勒住他脖颈,腰腹用力,翻身而起,膝盖重重凿在他心口。

另一个流寇见状迟疑了一瞬。或许是这个迟疑给了少年勇气,也或许是帕顿的受伤激发出他更大的血性,少年爆发出巨大力量,猛扑上去,用木棍砸中对方面门。

一瞬的胜机,已经足够喘息。

帕顿已经重新站起,冷静吩咐那少年,“往东边退。别回头,别喊人,把那几个女人一起带走。”

少年看着他的伤腿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很清楚这些女性一旦被掳走是什么下场。只是临走前看了帕顿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什么神祇。

帕顿也就像没看见他的神情,转身继续往战圈里冲去。

风沙越卷越烈,混着烧焦的味道,似有火起于某处,可能是篝火被引燃扩散。

冲入战圈的瞬间,帕顿余光瞥见一条人影正悄悄向几个瑟缩在一起的女子绕去。来不及多想,他脚下一蹬,带着伤腿疾冲几步,拽起矛柄重掷而出。那人听见风声,侧身一避,矛头擦着他肋侧飞过,成功逼停了他的脚步。

帕顿已趁隙逼近。

手边没有兵器了,便直接抓起地上一块残破的盾板当作障体。对方回身挥刀,他将盾板横举相迎,木片迸裂,两人几乎同时后退。帕顿眼神冰冷,借势下蹲,从旁掀起一块碎石朝对方面门砸去。对方晃神的功夫,帕顿已然扑上去,将他压倒在地。

他沉默地用完好的那个膝盖死死抵住对方喉咙,任其挣扎抽搐,直到力道渐轻。

一声哨响自西南方向传来,是李严的信号。

帕顿分心看了一眼,只见那边战意惊人,流寇们显然察觉到那里是“硬茬”,主力汇集而去,几乎形成新的主攻点。而流人中过半都是几乎毫无战斗力的妇孺,且通通带着镣铐,根本无力应战。有战斗力的押送兵役已经死了四个,目前只余八人。

他们人不够了。

快速快速扫视一圈地形和残兵,对一个看起来是尚算冷静的妇人道:“把他们——”他指的是几个跌在地上的孩童和老人,“——往那个方向带。你带路,能突出去一个算一个。”

妇人愣了一下,下意识想说自己做不到,话到嘴边又憋住,意识到现在的局面,而后咬牙点头。

帕顿又转头对剩下的几人道:“其他人就地抵抗,别想着死守,一有机会就跑。”说完,他抹了把脸上的血污,重新拔出那柄带血的短矛。

哭喊和尖叫从各个方向发出,这次是南边——是埃罗和李严的方向。他眼神一变,脚下连停都没停,直奔声音来源而去。

战场和冲突总是要死人,他明白。他其实能接受有人在混战中死亡,但如果埃罗都护不住她们,那意味着他本身也有危险。

而帕顿不能接受埃罗也会死亡。这种可能性哪怕只是想一想、哪怕只是在心尖轻轻滚过,都让他感到晕眩。

与此同时,埃罗已经杀得几乎血人一般。

他全身都在渗血,不全是敌人的。侧腰一道刀痕很深,再重一点点可能后果不堪设想。衣服被血浸得湿哒哒的,李严有心给他包扎一下,但流寇显然将他视作眼中钉,几乎盯着他猛杀,片刻不得安宁。

身后的流人已经退至山丘后方的沟壑里,形成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小区域,李严正带着人边战边撤,把妇孺往那里护送。

“他们都聚过来了。”李严语气有点绝望,“我们人太少了,拦不住。”

“不需要拦住,”埃罗声音沙哑,数月以来的饮水短缺和剧烈运动让他嗓子像火燎一样,“他们好像忌讳这边,只在外缘守着,没进来。”

他仍盯着流寇中某个方向,杀意还未止歇。他遥遥看到帕顿正往这边赶来,但流寇中有三分之一也在注视向这边汇合的帕顿——除了埃罗,他是最大的威胁,他们关注他的动向属实正常。

而且这两人杀了他们好几个弟兄,已经被流寇列入重点针对名单,杀之而后快那种。

因此埃罗很紧张,生怕这些流寇暗箭齐发。他和帕顿只是战斗力强、意志强,身体承伤力仍旧是普通人范畴,倘若被箭矢穿胸而过,定然无法生还。

他大脑疯狂转动,想将那几个流寇的注意力从帕顿身上引开,尤其是弓箭手的。可实在太难了,对方整整齐齐分城两拨,各自专心致志对付他们俩。

下一秒,他心跳骤停。

只见帕顿做了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他把手里的武器扔在地上,将双手举过头顶,非常慢地朝埃罗走了过来——但此前,他必须先穿过流寇。

所以在埃罗眼中,就是帕顿以投降姿态、卸下武装走向流寇。

在那一刻,他的大脑和心脏同时停止了运转,但浑身的每一块肌肉都紧绷起来。但凡有一个流寇动手,帕顿就会像个靶子一样,将伤害照单全收。

埃罗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脏了,它一下也不跳,就像僵在胸腔里,只能无助地看着帕顿毫无遮掩地走近那些流寇。

而他身后是十几个老弱妇孺,他们跪在地上,就像在哀求放过。但也因此,唯一站着的帕顿就显得更扎眼了。

埃罗感到一阵心酸的无力。他知道为什么帕顿这么做,他是为了身后的那些妇人。

流寇一般不会劫掠流放部队,因为流人们疲惫、身无长物,既没有粮食也没有钱财。在流放路途初期,押送起点会发放“数日干粮”,兵役带干粮行,豆面饼、风干肉、盐巴,这是他们吃的最好的时候。

通常行二十日口粮已尽,接下来的补给依赖驿站与州县。幸亏驿站体系完善,每隔几十里便设有一站,流放队伍可于驿站短暂停留,由当地官府提供粗食,诸如小米粥、菜汤。然而食物被克扣之事屡见不鲜,流人常被草草打发、食物短缺。

有文人在贬途中记载:“一粥三人共,一宿两地歇。”这是实打实的心酸与悲凉。

但不管怎么说,起码这些时候都有食物果腹——哪怕吃不饱。而继续西行之后,一旦出边塞或入沙州、龟兹等西域地的无人地带,官府支持便就此中断。流放队伍只能向边民买粮或乞讨,辅以打猎小型动物和采摘植物勉强支撑。

说的难听点,就算是打劫的遇上这种队伍都得绕着走,要是碰上心软的劫匪,恐怕还得扔下一点口粮接济。

因此不难想象流寇会出于什么原因盯上这样一支毫无油水的队伍——女人。

女人吃的少,能做饭、洗衣、还能用来排解过剩的**。对于这些有今朝没明日、刀口舔血的流寇来说,这是一种很大的快乐和意义。所以劫掳女人,就是他们对这支流放队伍发起攻击的缘由。

自长安出发的流放队伍,经陇右道进入河西走廊,这一区域虽属干旱区,但因祁连山雪水滋养形成绿洲链,是丝绸之路的核心通道,不完全是戈壁荒漠。出敦煌玉门关或阳关后,及近塔里木盆地边缘时,才真正面对广袤的戈壁和沙漠,譬如莫贺延碛。

途径河西走廊的那段路,沿途有驿站和军镇,如凉州、甘州、肃州,流人可由官差押送,无需专门向导。进入新疆沙漠边缘后,尤其莫贺延碛一带,环境极端,极易迷路。此时必须依赖熟悉路线的商队、驻军或当地向导,否则生存率极低。

玄奘《大唐西域记》描述莫贺延碛“长八百余里,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可见其凶险。

这也是为什么一开始,李严决定选择北道而非横穿莫贺延碛的原因。历来如非特殊原因,没有队伍会选择进入莫贺延碛,大家都宁愿北上绕道。

而眼下,向导正处于埃罗和李严那一边。

其一,帕顿就算带着那些妇孺,也不可能从骑着马的流寇手中逃脱。其二,就算逃得脱,在没有向导带队的情况下,依旧很难辨识路线、找到水源,这些老弱妇孺必然一个都活不下来。

所以,他没有选择,只能带着他们,和埃罗、李严以及向导汇合。

便有了眼下这一幕,他举着手、不带丝毫武装,宛如一个活靶子一样向流寇们以示臣服,为身后的人换取一个和大部队汇合的机会。

流寇虽然人数少,但个个气势高昂。反观流放部队,兵役只剩六个,老弱病残三十多个,埃罗和帕顿虽骁勇,但均负伤,还剩下李严和一个少年、一个中年男子看上去勉强能战。

毫不客气的说,纵马在这样的队伍里来回冲两次,他们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埃罗心都提到嗓子眼,怕极了哪个流寇一时冲动就朝帕顿挥武器。他和帕顿在之前的反击中都下了死手,简直称得上仇怨大过天,想不出对方不趁机报复的理由。

在帕顿身后,像是乞求生路一般,匍匐了一地流人。而他站在最前面,举着双手,慢慢朝前走,仿佛舍身饲鹰的高僧,甘愿以身为人质,换取流寇不要大开杀戒。

好在比起杀他泄愤,站在中央的首领似乎更想羞辱他,“你杀了我们兄弟,凭什么觉得自己会被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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