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码头处浑浊的河水裹挟着腐烂的水草和朽木碎片,一遍遍拍打着残破的木质栈桥,发出沉闷而持续的砰砰声,如同被囚禁的巨兽在绝望地撞击牢笼。
暮色四合,天穹低垂,阴沉得仿佛一块吸饱了墨汁的巨大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姑苏城鳞次栉比的屋脊之上,透不进一丝天光。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的湿气,混合着河底淤泥的腥臭、腐烂物的酸败以及远处城市烟火气的残余,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带着末世气息的怪味,无孔不入地钻进肺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粘稠的颗粒感。
云初见孤身立于码头边缘,玄色的身影几乎与身后浓稠的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双透过白纱的琥珀色眸子,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如同两点寒星。
他缓缓蹲下身,将一份边缘卷曲、沾染着深褐色油污和可疑暗斑的纸页,摊开在冰冷潮湿的石阶上。
那是从蒋福处搜出的联络名单,字迹潦草,墨迹深浅不一,记录着肮脏交易的脉络。
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划过那些扭曲的名字和代号,目光锐利如淬火千遍的刀锋,无声地切割着字里行间潜藏的毒瘤与阴谋。
每一个名字,每一处地点,都在他脑中迅速与之前获取的线索。
河工账册的虚报,燕子矶堤坝的劣质物料,漕粮折银的差价,相互印证、串联。
“通源钱庄。”他低语,声音低沉而清晰,穿透河风的呜咽。
这份名册所记录的庞大赃银流向,最终都如同百川归海,汇入了这个漩涡的中心。
名单上,周旺之名赫然在列,被着重圈画。
蒋同的妻弟,通源钱庄的大掌柜,这条盘踞在江南道财富命脉上的关键毒蛇。
燕子矶堤坝验工单上,那几个劣绅模糊不清的私印,与周旺在几份隐秘账目上留下的印鉴,严丝合缝。
醉仙楼那个鱼龙混杂,成为断指盟余孽联络点的销金窟,幕后东家亦是周旺。
线索如同数条冰冷的毒蛇,在黑暗中绞缠、收紧,最终死死咬住了核心。
蒋同坐镇中枢,编织着这张吞噬民脂民膏的巨网,周旺则是这张网的实际操盘手,以通源钱庄为枢纽,勾结地方劣绅,挥舞着赋税虚报,河工贪墨,漕粮折银差价这三柄锋利的镰刀,疯狂收割着江南道的血肉。
蒋福,是游走于阴影中的鬼手,专司灭口,藏匿,传递。
而那些断指盟的亡命之徒,便是这张网上最凶恶、最锋利的爪牙。
他收起这份浸透着罪恶的名单,连同其他几份关键证据,贴身藏好。
玄色的身影没有丝毫犹豫,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汁,悄无声息地滑离废弃码头,朝着城西通源钱庄的方向疾行而去。
风掠过他微扬的衣袂,带起一丝凛冽的杀意。
通源钱庄早已大门紧闭,黑漆漆的门板在夜色中如同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门楣上鎏金的招牌在微弱的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云初见没有试图从正门突破,他绕至后巷,狭窄的巷道弥漫着垃圾的腐臭。
指尖在粗糙冰冷的砖墙缝隙间快速而细致地游走按压,如同最精密的探针。
很快,他触到了一处与其他砖块手感略有不同的微松之处。
拔出那把看起来价值不菲的剑,毫不心疼的开凿。
突然那块砖石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方形孔洞。
然而,洞内空空如也,只有积年的灰尘和蛛网。
陷阱。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刺入脑海,云初见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没有丝毫迟疑,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瞬间释放,猛地向后疾退。
几乎就在他身形暴退的同一刹那,两侧高墙之上,如同鬼魅般跃下四道黑影。
他们动作迅捷如电,落地无声,手中狭长的弯刀在昏暗中划出四道淬毒的寒光,角度刁钻狠辣,瞬间封死了他前后左右所有闪避的空间。
刀风凌厉带着破空的尖啸,绝非寻常护院所能施展,是断指盟中真正的精锐杀手。
云初见身形如鬼魅般塌缩,仿佛凭空矮了一截,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两道交叉斩向脖颈的刀光。
同时,腰间那柄乌沉短剑已然出鞘,带起一弧幽暗的乌金色寒光,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锋锐。
叮,叮,叮。
金铁交鸣的脆响在狭窄的后巷中骤然炸开,火星迸溅如雨。
云初见剑走偏锋,面对袭来的刀光,竟不格不挡,短剑如同毒蛇吐信,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从一个极其刁钻的空隙中直刺而出,精准无比地刺入当先一名杀手的咽喉。
“呃!”一声短促的闷哼,血花迸现,那杀手眼中还残留着嗜血的凶光,身体却已僵直。
尸体尚未倒地,云初见手腕一抖,剑锋顺势抹过,借着旋身错步的力道,乌金短剑如同附骨之疽,精准地划过第二名杀手持刀的手腕。
噗嗤。
断手与弯刀齐落,杀手发出凄厉的惨叫。
剩余两人被这电光火石间的血腥杀戮惊得肝胆俱裂,下意识地暴退数步,试图拉开距离,云初见岂容他们喘息。
剑势如跗骨之蛆,紧追不舍,一点寒星般的剑尖,在昏暗的光线下快得只剩残影,瞬间穿透了第三名杀手的眉心。
最后一人彻底崩溃,肝胆俱裂,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枚黑色圆球,狠狠掷向地面。
嘭一声闷响,浓密的白色烟雾瞬间爆开,弥漫了整个后巷,视线顿时一片模糊。
然而,白烟尚未完全散开,一道玄色身影已如影随形般从烟雾中电射而出。
云初见仿佛能穿透烟雾视物,精准地捕捉到那仓皇逃窜的身影。
他并未用剑锋,而是手腕一翻,沉重的剑柄带着千钧之力,狠狠重击在最后一名杀手的后颈。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响起。
杀手连哼都没哼一声,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般软倒在地,生死不知。
从遇袭到结束,不过短短三息之间。
四名断指盟精锐,三死一擒。
巷内重归死寂,只有浓重的血腥味和尚未散尽的刺鼻烟味弥漫。
云初见面无表情,扯下那名唯一活口的俘虏面巾,露出一张苍白、布满冷汗的陌生面孔。
短剑冰冷的剑尖,稳稳抵住俘虏的喉头,只要再进一分,便能轻易洞穿。
“周旺在何处?”云初见的声音毫无起伏,却冰寒刺骨,如同来自九幽的寒风。
俘虏牙关紧咬,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凶光,显然受过严酷的训练。
云初见眼神微冷,剑尖微微下移,精准无比地刺入俘虏肋间一处极其隐秘的穴位,一股阴寒刁钻的劲力瞬间透入。
“呃啊!”俘虏浑身猛地一僵,随即如同被扔进油锅的活虾般剧烈痉挛起来。
难以言喻的剧痛如同千万只毒蚁在骨髓里啃噬,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意志防线。
他眼球暴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涕泪横流,身体不受控制地在地上扭曲翻滚。
“说。”云初见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
“城…城北…燕子矶…验…验堤…”俘虏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血沫。
云初见剑脊在其颈后轻轻一拍,俘虏顿时晕厥过去,他目光沉凝如寒潭。
燕子矶,那个白日里才被曝出贪墨劣迹、以碎石填缝的豆腐渣堤坝。
周旺此刻去验堤绝非巧合,这分明是一个精心布置、请君入瓮的杀局。
长江在浓稠如墨的夜色中翻涌奔腾,浑浊的江水撞击着残破的堤岸,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如同沉睡的巨龙在愤怒地翻身。
涛声滚滚,掩盖了堤坝上的一切细微声响。
残破的堤坝上,十数盏防风的风灯在狂野的江风中摇曳不定,昏黄的光晕勉强撕开一小片黑暗,映照出几道人影。
为首一人身形略显瘦削,裹着厚厚的貂裘,正是江南道转运使蒋同。
他面沉如水,眼神阴鸷地扫视着脚下汹涌的江水和远处黑沉沉的水面。
他身边,一名留着山羊胡的师爷正躬着身子,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涛声吞没。
“大人,都安排妥了。”
“料已备足,按您的吩咐,埋在堤坝最关键的几处薄弱点下方,火油浸透引线,只等……”
蒋同微微颔首:“他既然查到了通源钱庄,就绝不会放过燕子矶这条线。”
“今夜,此地便是他的葬身之所,让他和这破堤一起,葬身江底,尸骨无存。”
“事后,报个巡检官员遇险,堤坝溃于天灾,死无对证,干净利落。”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残忍和笃定。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身后一名精瘦干练、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中年汉子身上:“周旺,钱庄那边的首尾,处理干净了?”
周旺躬身,声音沙哑却异常沉稳:“回大人,真账已尽数焚毁,灰烬撒入江中。”
“翠云、蒋福已暴病身亡沉江,醉仙楼里几个知情的管事和伙计,也都喂了江鱼,绝无活口。”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蒋同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赞许:“手脚干净,很好,待此事了结,你即刻动身,去南边避避风头,等风声过去再回来。”
“是,大人。”周旺垂首应道,掩藏在阴影中的脸上,眼神却锐利如刀,没有丝毫放松。
暗处,云初见如同最老练的猎手,伏在茂密的芦苇丛中,气息收敛到极致,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蒋同与周旺的对话,一字不漏地传入他耳中。
风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蒋同略显瘦削却透着阴狠的侧脸,也清晰地照亮了堤坝上几处明显新翻动过、土质松软的不自然凸起。
那下面埋藏的,是足以将整段堤坝连同上面的人一起送上天的火药。
好一招毁尸灭迹、杀人灭口、死无对证的连环毒计,若非擒获那名俘虏,得知此乃陷阱,贸然现身,此刻恐怕早已粉身碎骨。
他屏住呼吸,如同岸边一块冰冷的礁石,耐心等待着最佳的时机。
当蒋同,师爷及大部分护卫佯装巡视,渐渐走向堤坝远端时。
身影如贴地疾掠的黑色闪电,借着风灯摇曳投下的阴影和堤坝本身的凹凸不平,无声无息地扑向最近的一处火药埋藏点。
短剑在他手中化作最精密的工具,剑尖轻挑,精准地割断浸满火油的引线,随即五指如钩,迅速挖开松软的泥土,将一个沉甸甸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火药包挖出,毫不犹豫地奋力掷入下方咆哮的江水中。
动作快如鬼魅,一气呵成,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紧接着,第二处,第三处……
火药包如同投入深渊的石子,瞬间被翻滚的浊浪吞没。
就在他身形微转,准备扑向第四处、也是最后一处火药点时。
“谁?!”一声尖锐的厉喝如同炸雷般在寂静的堤坝上响起。
是周旺。
他竟未随蒋同远离,而是如同潜伏的毒蛇,一直隐在堤坝上一个废弃的暗桩瞭望台后,警惕地监视着整个区域。
几乎在周旺出声示警的瞬间,数支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从暗桩方向激射而来。
同时,远处被惊动的蒋同猛地回头,脸上闪过一丝惊怒,厉声咆哮:“放箭,快,点火。”
刹那间,箭雨如同泼天蝗虫,从堤坝远端和暗桩方向同时倾泻而下。
更有一名隐藏在附近阴影中的死士,如同扑火的飞蛾,不顾一切地冲向那最后一处火药点,手中火折猛地擦亮,毫不犹豫地点燃了滋滋作响的引线。
嗤。
刺目的火星沿着浸透火油的引线疯狂窜向炸药包。
千钧一发,生死一线。
云初见瞳孔缩如针尖,面对泼天箭雨,他手中短剑舞成一片密不透风的乌光屏障,叮叮当当的撞击声不绝于耳,火星四溅,强大的冲击力迫使他身形微滞。
眼看引线即将燃尽,云初见眼中寒光爆射,左手闪电般探入袖中,那枚玄铁狴犴令脱手飞出,如同黑色的闪电划破夜空,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砸在那名死士持火折的手腕上。
咔嚓。
腕骨碎裂的脆响清晰可闻。
“啊!”死士发出凄厉的惨嚎,火折脱手飞出。
云初见已如蓄势已久的猎豹,在箭雨稍歇的瞬间,猛地扑至。
一脚将滋滋作响、即将燃到尽头的引线踢飞,那一点致命的火星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坠入下方汹涌的江涛,瞬间熄灭。
同时,他反手一剑,乌金短剑毫无阻碍地洞穿了死士的心口。
“杀了他,不留活口。”蒋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更多的是狠厉。
更多的护卫和断指盟杀手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刀光剑影瞬间将云初见淹没。
云初见深陷重围,四面八方皆是寒光闪闪的利刃和狰狞的面孔。
然而,他手中的剑光却愈发凌厉、精准。
每一剑刺出,都带着洞穿一切的气势,绝不浪费分毫气力,目标明确。
关节,咽喉,心口。
乌金短剑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化作一道道索命的幽光。
噗,噗,噗。
血花在昏黄的风灯下不断泼洒,绽放。
与震耳欲聋的涛声、濒死的惨嚎交织成一曲残酷的死亡乐章。
他玄色的衣袍被锋利的刀锋割裂数道,鲜红的血液缓缓渗出,染红了衣料,但他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痛楚,眼神冷冽如冰,身形在刀光剑影中穿梭、闪避、反击,如同在血雨腥风中起舞的死神。
周旺见势不妙,眼中闪过一丝惊惧和狠色。他不再犹豫,趁着混乱,悄然退至堤边一艘早已准备好的小舟旁,欲解开缆绳遁走。
云初见的余光始终锁定着这个关键人物。他格开迎面劈来的两刀,身形猛地一个前冲突刺,逼退身侧敌人,随即足尖猛地挑起地上一柄遗落的钢刀,灌注全身力气,如同投掷标枪般,朝着周旺的后心猛掷而出。
钢刀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厉啸。
周旺似有所觉,惊骇欲绝地想要躲避,却已来不及。
噗嗤一声闷响。
钢刀并未刺入后心,而是精准无比地贯穿了他的大腿,巨大的力量带着他向前扑倒,将他死死钉在了冰冷的堤坝石板上。
“啊!”周旺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鲜血瞬间染红了身下的石块。
远处的蒋同,看着周旺被重创钉在地上,痛苦挣扎,又看了一眼在重重包围中依旧如同杀神般左冲右突、不断收割生命的云初见,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他眼中闪过一丝挣扎,随即被冷酷的决断取代。
他不再看周旺一眼,猛地一挥手,在几名心腹亲卫的拼死掩护下,仓皇撤离堤坝,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将周旺彻底抛弃。
云初见并未追击溃逃的蒋同,他踏过满地狼藉的尸体和粘稠的血泊,走到因剧痛而不断抽搐的周旺面前。
短剑冰冷的剑尖,带着未干的血迹,轻轻挑起周旺的下巴,迫使他那张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的脸对着自己。
“账册副本,藏于何处?”云初见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涛声和风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冰冷的杀意。
周旺面如金纸,豆大的汗珠混合着血水从额头滚落。
他死死咬着牙,眼中充满了怨毒和一丝疯狂的决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不肯吐露。
云初见眼神微冷,剑尖缓缓下移,冰冷的锋刃抵住周旺那条完好的膝盖骨,微微用力,刺破了皮肉,渗出血珠:“说,或碎。”
冰冷的刺痛感传来,周旺身体猛地一颤。然而,他眼中那抹疯狂之色更浓。他死死盯着云初见,嘴角咧开一个扭曲而诡异的笑容,仿佛在嘲弄着什么。
随即,他猛地一咬牙。
“唔!”一声闷哼,一股暗黑色的、带着腥臭的污血瞬间从他嘴角涌出。
云初见瞳孔一缩,他立刻意识到不对,但为时已晚。
周旺眼中最后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那抹诡异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彻底瘫软下去,气息全无。
他竟在舌根下藏了毒蜡丸,在最后关头咬破自尽,宁死也不肯交出最后的秘密。
云初见缓缓收回短剑,看着脚下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
他目光扫过蒋同几乎消失不见的溃逃方向,又落回周旺那张凝固着疯狂与嘲弄的死寂面孔上。
没有言语,他俯身,单手提起周旺尚有余温的尸体,如同拎着一件无足轻重的行李。
玄色的身影,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冰冷的杀意,转身没入身后无边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在他身后,燕子矶那段早已被蛀空的残破堤坝,在长江越来越狂暴的怒涛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被这滔天的巨力彻底撕碎,吞噬,沉入无尽的黑暗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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