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回春堂,门楣上悬着的褪色布幌在湿冷的江风中无力地飘荡。
药香混合着潮湿的霉味,沉甸甸地弥漫在不算宽敞的堂屋里。
光线昏暗,只有柜台后一盏油灯摇曳着豆大的火苗,勉强驱散角落的阴影。
秦卿许抱着初霁坐在靠墙的长条木凳上。小姑娘蜷缩在他怀里,小脸依旧苍白,大眼睛里残留着惊惶,像只受惊后躲进巢穴的雏鸟,小手紧紧攥着他胸前的衣襟。
她似乎对周围弥漫的苦涩药味有些不适,小鼻子微微皱着。
林大夫是个须发皆白、身形清瘦的老者,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袍。
他正坐在桌案后,戴着老花镜,就着油灯的光线,慢条斯理地整理着几味晒干的草药。
动作舒缓,带着一种阅尽世事的平和。
“孩子受了惊吓,心神不宁,夜啼盗汗,食欲不振。”秦卿许低声说着初霁的状况,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劳烦林大夫看看。”
林大夫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落在秦卿许脸上,带着一丝审视,随即温和地点点头:“抱过来吧。”
秦卿许小心翼翼地将初霁抱到桌案前的圆凳上坐下。
初霁有些抗拒陌生的环境,小身体绷紧,下意识地往秦卿许怀里缩了缩。
“别怕,让爷爷看看。”秦卿许轻声安抚,大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林大夫并未立刻诊脉,而是先仔细端详着初霁的小脸。
昏黄的灯光下,小姑娘的眉眼轮廓显得格外清晰。
林大夫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里最初的温和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深的疑惑和探究。
他伸出手,枯瘦的手指搭上初霁细小的手腕。
指尖传来的脉搏细弱而急促,如同受惊的小鹿。
林大夫闭目凝神,感受着指下的跳动,眉头却微微蹙起,仿佛在分辨着什么。
诊脉的时间似乎比寻常要长。堂屋里一片寂静,只有油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窗外隐约的风声。
突然,林大夫搭在初霁腕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如电,再次聚焦在初霁的脸上,这一次,不再是疑惑,而是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他的视线如同探针,从初霁的额头、眉眼、鼻梁、嘴唇一寸寸地扫过。
最后死死定格在她左耳垂后方,靠近发际线的地方。
那里,有一块极其微小、形似梅花的浅褐色胎记,若不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林大夫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他搭在初霁腕上的手指也微微颤抖着,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秦卿许敏锐地察觉到了林大夫的异样,心头一紧:“林大夫?您……”
林大夫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直直射向秦卿许,那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将他洞穿。
他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颤抖和急切,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孩子…这孩子……姓什么?”
秦卿许被他突如其来的激动和锐利眼神惊得一愣,下意识地回道:“她……她叫初霁,无姓。”
“初霁?”林大夫喃喃重复着,眉头紧锁,随即猛地摇头,目光再次死死锁住初霁的脸,尤其是那块梅花胎记。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急切和悲怆:“不对、不对!她这眉眼,这轮廓,还有这耳后的梅花印。”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但他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初霁,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孩子,你……你娘亲……是不是姓李?”
“闺名……闺名是不是叫……李菀忱?!”
初霁被他突然的激动和大声吓坏了,小嘴一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猛地扑进秦卿许怀里,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把头深深埋进去,再也不敢抬起来。
秦卿许也被林大夫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和那个名字惊得心神剧震。
他紧紧抱着初霁,安抚着她,目光却震惊地看向林大夫:“林大夫……您……您认识初霁的娘亲?”
林大夫没有回答秦卿许的问题,他仿佛陷入了某种巨大的情绪漩涡,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了身后的药柜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抬手,用力捂住胸口,大口喘着气,浑浊的老眼里瞬间蓄满了泪水,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滚落下来。
“李菀忱啊、菀忱……”
他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声音哽咽,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追忆。
“是她,真的是她的女儿,这眉眼…这梅花印,错不了…错不了啊……”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交织着悲痛、愤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灼灼地刺向秦卿许:
“这孩子……是魏清源魏大人的女儿,是江南道那个被逼得悬梁自尽的清廉判官魏清源的女儿啊!!”
“她的娘亲李菀忱最是大方得体,写得一手好字,是江南道有名的大家闺秀,万幸啊…万幸啊……”
仿佛一道惊雷在秦卿许脑中炸响!
魏清源?
那个在说书人口中,清廉一生,却因无力安葬亡妻而悬梁自尽的江南道判官?
初霁是魏清源的女儿?
秦卿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怀中哭得浑身颤抖、如同惊弓之鸟的小小身影。
那个在庙会上掘坟自埋的老者,那个在说书人口中悲凉死去的清官,那个被江南道黑暗吞噬的忠良。
他们的悲剧,竟然如此真实又血淋淋地系在怀中这个脆弱的孩子身上。
林大夫的声音带着泣血的控诉,在寂静的药堂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秦卿许心上。
“魏大人一生清廉,两袖清风。”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却…却因不肯同流合污,被那些猪狗不如的官员构陷排挤。”
“家中清贫,连夫人临盆血崩都无钱请名医救治,眼睁睁看着发妻…血崩而亡。”
“料理后事时,竟…竟连一块像样的墓地都买不起,魏大人羞愧难当万念俱灰之下竟…竟在亡妻灵前悬梁自尽。”
“只留下这个嗷嗷待哺的小女儿流落在外不知所踪……”
林大夫老泪纵横,声音嘶哑:“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竟让老朽在今日见到了魏大人的遗孤!”
他踉跄着上前一步,枯瘦的手颤抖着,似乎想触碰初霁,却又怕惊扰了她,最终只是停在半空,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悲悯和痛楚。
“孩子……苦命的孩子啊……你爹娘……都是被这吃人的世道……活活逼死的啊。”
初霁在秦卿许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小小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恐惧和无法理解的悲伤而剧烈颤抖着。
秦卿许紧紧抱着她,只觉得怀中的重量沉得如同千钧巨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窗外,风声呜咽,如同鬼哭。阴沉的天幕下,姑苏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扼得更紧。
而江南道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之下,那盘根错节的黑暗与罪恶,终于在这一刻以一种最残酷也最血淋淋的方式,撕开了伪装,露出了它吞噬忠良、荼毒遗孤的狰狞面目。
门楣上褪色的布幌在湿冷的江风中无力地飘荡,发出噗噗的轻响,如同垂死之人的叹息。
堂屋内,浓重的药香混杂着潮湿的霉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油灯豆大的火苗在柜台上跳跃,将昏黄的光晕投在墙壁上,拉出扭曲晃动的影子。
秦卿许抱着初霁坐在靠墙的长条木凳上,如同泥塑木雕。
小姑娘蜷缩在他怀里,小脸苍白如纸,身体因为持续的哭泣和巨大的恐惧而微微颤抖,如同寒风中的落叶。
她的小手死死攥着秦卿许胸前的衣襟,指节泛白,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林大夫那泣血的控诉。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留下焦灼的印记。
林大夫佝偻着背,靠在高大的药柜上,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浑浊的泪水沿着沟壑蜿蜒而下,滴落在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袍上。
他枯瘦的手无力地扶着柜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看着秦卿许怀中那小小的、颤抖的身影,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悲悯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
堂屋内一片死寂,只有初霁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和窗外呜咽的风声交织在一起,更添几分凄凉。
就在这时。
砰。
回春堂那扇虚掩的、沉重的木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撞开。
门板砸在墙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震得柜台上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曳,几乎熄灭。
一道玄色的身影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冰冷的夜风,如同失控的奔马般冲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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