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卿许大惊，差点拔出身侧的剑，定睛一看。
那是云初见。
他身形踉跄，脚步虚浮，玄色的衣袍多处被撕裂，衣襟上洇开大片暗红，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如同泼墨般刺眼。
他脸上那顶白纱帽早已不见踪影，露出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容，下颌那道红痕在昏暗光线下更显狰狞。
他琥珀色的眸子深处，翻涌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疲惫和压抑到极致的痛楚，额角青筋暴起，薄唇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他冲进来的瞬间，目光如同利剑般扫过堂屋，第一时间锁定了秦卿许怀中的初霁。
当看到那小小身影颤抖哭泣的模样时，他眼中那翻腾的痛楚瞬间凝固，随即化为一种沉甸甸的疲惫和了然。
那眼神里，没有震惊，没有意外，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和早已洞悉一切的沉重。
“陛下！”秦卿许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惊骇。
他从未见过云初见如此狼狈的模样。
那满身的血迹和摇摇欲坠的身形，都昭示着他刚刚经历了一场何等惨烈的搏杀。
林大夫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惊得浑身一颤，待看清来人，尤其是看到云初见衣袍上的血迹和那苍白如纸的脸色时，他浑浊的老眼猛地瞪大，失声惊呼：“陛……公子！您这是……”
云初见没有理会秦卿许的惊呼和林大夫的询问。他脚步不稳地冲到近前，目光死死钉在初霁身上，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她……怎么样？”
秦卿许喉头滚动，看着云初见眼中那份了然和沉重，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陛下早就知道。
他早就知道初霁是魏清源的女儿，所以他才会在庙会上对那掘坟的老者流露出那种悲悯，所以他才会对初霁流露出那种近乎笨拙的温和。
“她……她吓坏了……”秦卿许声音干涩，抱着初霁的手臂微微颤抖。
初霁似乎被云初见身上浓重的血腥气和那冰冷锐利的目光再次惊吓到，哭声陡然拔高，小身体拼命往秦卿许怀里缩，小脸深深埋进去，不敢再看。
云初见看着初霁惊恐的反应，紧抿的薄唇微微抽动了一下，眼中那深沉的疲惫似乎又浓重了几分。
他伸出手，似乎想触碰她，指尖却在即将触到那颤抖的小小身体时，猛地顿住，僵硬地蜷缩起来，缓缓收回。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眩晕毫无征兆地袭来。
云初见身形猛地一晃，眼前阵阵发黑，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旁边的桌案，才勉强稳住没有栽倒。
额角传来一阵尖锐得如同锥刺般的剧痛，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抬手死死按住太阳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额角的青筋如同蚯蚓般暴突跳动。
“陛下！”秦卿许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想上前搀扶。
“别过来！”云初见猛地低喝一声，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那股翻江倒海的眩晕和剧痛，支撑着桌案站直身体，但脸色却愈发苍白，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林大夫看着云初见痛苦的模样和额角暴跳的青筋，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
他踉跄着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急切：“公子，让老朽看看！”
云初见抬眸看了林大夫一眼，那眼神锐利依旧，却带着一丝被剧痛折磨的涣散。他没有拒绝，只是缓缓放下按着太阳穴的手，将手腕伸了过去。
林大夫枯瘦的手指搭上云初见的腕脉。他的神情极其凝重，眉头紧锁，指尖微微用力，感受着指下那混乱而急促的脉象。
时间一点点流逝，林大夫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搭在云初见腕上的手指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终于，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云初见苍白的面容，那眼神里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深沉的、近乎痛心的愤怒。
“陛下！”林大夫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颤抖和严厉。
“您……您那药……切莫再吃了。”
云初见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他缓缓收回手腕，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平稳，但指尖的微颤却泄露了他此刻的虚弱。
他避开林大夫那灼灼的目光，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朕知道。”
“您知道？”林大夫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更加尖锐，他上前一步，几乎要抓住云初见的衣袖。
“您知道那药是什么？那是虎狼之药，是饮鸩止渴！”
“它在透支您的精气，在焚烧您的寿数！”
“老朽行医一生，从未见过如此霸道凶险的脉象！再吃下去……再吃下去……”
林大夫的声音哽咽了，后面的话似乎不忍再说出口，但那悲愤和痛心却清晰地写在脸上。
秦卿许站在一旁，如同被雷击中，林大夫的话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响。
药，什么药。
陛下在吃什么药，透支精气，焚烧寿数。
他看着云初见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看着他额角暴跳的青筋和强忍痛楚的模样，一股巨大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难怪陛下总是脸色苍白，难怪他眼底总有挥之不去的疲惫。
原来……原来如此！
云初见沉默着。
堂屋内只剩下林大夫粗重的喘息声和初霁压抑的抽泣声。
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他此刻的神情显得格外晦暗不明。
那深不见底的疲惫，那被剧痛折磨的隐忍，以及林大夫话语带来的冲击，都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
过了许久，久到秦卿许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云初见才缓缓抬起头。
他没有看林大夫，也没有看秦卿许，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投向外面沉沉的夜色和无尽的黑暗。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仿佛在陈述一个无法更改的事实
“洪水将至，江南道危如累卵。”
“蒋同未除，其党羽未清，堤防未固，流民未安……”
“如若不除净江南道，太后必会发难于朕，届时伙同江南道官员瓜分民脂民膏尚且不谈，若是将江南道圈地自用，粮仓空虚的北方该如何是好。”
他顿了顿，额角的剧痛似乎又猛烈地袭来，让他不得不再次抬手按住太阳穴，指节用力到发白，声音也因为强忍痛楚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再者还有北疆的域外大军虎视眈眈，期待着朕被太后架空，趁机攻打大雍把北疆这块地咬下来。”
“……朕……不能倒。”
轻飘飘的四个字，却重逾千钧，如同四柄重锤，狠狠砸在秦卿许和林大夫的心上。
林大夫浑身剧震，老泪再次汹涌而出，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饱含无尽悲凉的叹息。
这药，是帝王在用自己的命，去搏江南道万千黎庶的一线生机。
秦卿许只觉得一股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滚烫的烙铁，让他呼吸困难。
他看着那个站在昏黄灯光下，身形挺拔却摇摇欲坠的玄色身影，看着他额角因剧痛而暴跳的青筋，看着他苍白脸上那近乎固执的平静。
一种前所未有混杂着敬畏，痛心和巨大震撼的情绪，如同滔天巨浪般将他淹没。
云初见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眩晕和剧痛。
他放下按着太阳穴的手，目光重新落在林大夫身上，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
“林大夫，再给朕开两副药。”
他顿了顿，补充道：“治头疼的。”
林大夫猛地抬头，布满泪痕的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悲愤和痛心：“陛下，您……”
“开药。”云初见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帝王威压。
那眼神锐利如刀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决绝，疲惫，还有一种近乎燃烧生命的疯狂意志。
林大夫看着那双眼睛，所有劝阻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佝偻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最终，他颓然地垂下头，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他踉跄着转身，走向药柜，枯瘦的手颤抖着拉开抽屉，取出几味药材，动作迟缓而沉重，仿佛每拿起一味药，都在剜他的心。
秦卿许站在原地，抱着依旧在颤抖哭泣的初霁，如同置身冰窟。
他看着林大夫颤抖的背影，看着云初见那强撑挺直却仿佛随时会碎裂的玄色身影，看着那昏黄灯光下弥漫的浓重血腥味和药味。
江南道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终于露出了它最狰狞、最残酷的獠牙。
它不仅吞噬了魏清源夫妇那样的忠良，逼得百姓流离失所，如今，更在疯狂地啃噬着这位试图力挽狂澜的年轻帝王的生命。
风雨如晦，黑云压城。
而风暴的中心，那柄名为云初见的利剑，正以自身为薪柴，在黑暗中燃烧着，发出无声的、却足以撕裂苍穹的悲鸣。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