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锁令如同最冷酷的铁幕,在姑苏城外十里坡的方向落下。
斥候带回的消息像瘟疫本身一样在残存的守军和衙役中飞速扩散,带来一片死寂的恐慌。
空气中仿佛都弥漫起无形的致命尘埃,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千斤重负。
秦卿许亲自带队,在通往十里坡的必经之路上设置路障,洒下刺鼻的石灰粉。
他穿着林大夫紧急调配用药汁浸泡过的粗布衣物,脸上蒙着厚厚的布巾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坚毅,以及深藏其下巨大的悲怆。
他知道这道命令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将那些可能还活着的人,彻底隔绝在生的希望之外,任其在绝望中自生自灭。
这是最残忍的选择,却也是唯一可能保住城内更多人的方法。
陛下的命令冰冷如铁,他必须执行。
正当他指挥着兵卒用木石加固路障时,一阵微弱却持续不断的哭泣声和哀求声,从路障另一侧传来夹杂着兵卒严厉的呵斥。
“官爷!行行好!放我们过去吧!我们没病!真的没病!”
“娃儿还小,受不了这风寒啊官爷!”
“求求你们了,我们就想去城里找口吃的……”
秦卿许的心猛地一抽,他快步走到路障边缘透过木板的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路障外,稀稀拉拉地跪着十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在初冬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他们是从十里坡方向逃出来的难民,试图闯入这最后的安全区。
然而秦卿许的目光很快凝固了,他看到了令他头皮发麻的景象。
跪在最前面的一个老汉,脖颈侧面赫然肿起一个鸡蛋大小的暗红色硬块,边缘已经有些发黑溃烂。
他身边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面色潮红呼吸急促不时发出压抑的咳嗽声,还有几个孩子,萎靡地靠在大人身上眼神空洞。
他们已经发病了。
“退后!全部退后!违令者格杀勿论!”负责警戒的兵卒声音颤抖,却依旧强撑着厉声呵斥,手中的长矛对准了那些难民,脸上写满了恐惧。
难民们被兵卒的凶狠吓住,哭声和哀求声更大却不敢再上前,只是绝望地跪在原地磕头。
就在这时,难民中一个看起来像是主心骨的中年男子挣扎着抬起头,他的脸色也很不好,但却努力维持着镇定,对着路障这边喊道:“官爷!我们……我们是从十里坡逃出来的,但……但我们一家老小真的还没事!就是饿的,冻的!求官爷发发慈悲,给条活路吧!”
他身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紧紧搂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瘦得皮包骨的小男孩,老泪纵横,却用一种异常坚定的语气对怀里的孙子低声说着什么。
那小男孩睁着懵懂的大眼睛,虽然害怕,却并没有大哭大闹。
秦卿许的目光落在那老妇人和小男孩身上。老妇人的脸上刻满了风霜和疲惫,但眼神里却有一种近乎信仰般的执着。她的话顺着风,隐约飘进了秦卿许的耳朵:
“……乖孙儿,别怕……陛下、陛下来了姑苏城了……陛下是真龙天子,有陛下在,会保佑我们的……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那声音很轻很虚弱,却像一根最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秦卿许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陛下……保佑?
秦卿许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呼吸骤然困难起来。
他猛地想起河滩上,陛下下令火葬并给予抚恤时,那些百姓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之光。
对于这些挣扎在生死边缘的百姓而言,陛下的到来,本身就是一道能驱散黑暗带来生机的微光。
可他们不知道,下达那道抚恤令的陛下,此刻也正下达着将他们无情隔绝在外的铁令。
他们更不知道,他们赖以寄望的真龙天子此刻也正拖着病体在回春堂那方狭小的天地里与看不见的敌人和体内的剧毒苦苦抗争。
希望与绝望,慈悲与冷酷,在这道简陋的路障内外,形成了最残忍最讽刺的对比。
那老妇人还在低声安慰着孙子,仿佛陛下两个字就是最有效的安神药。
而她脖颈侧面,一个不甚明显的肿块已经悄然浮现。
秦卿许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旧伤里,带来钻心的疼痛,却远不及此刻心中的万分之一。
他几乎要冲过去,告诉他们真相,告诉他们陛下也自身难保,告诉他们这道隔绝的命令就是陛下亲自下的。
但他不能。
他必须维持这冷酷的表象,必须守住这道防线,为了城内更多还在挣扎求生的人。
“秦……秦大人?”旁边的兵卒看着秦卿许剧烈起伏的胸膛和赤红的眼睛,有些不安地低声唤道。
秦卿许猛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石灰粉呛人气息的空气,强行将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执行命令!”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任何人,不得跨越此线!违者……杀无赦!”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
兵卒们得令,更加严厉地呵斥驱赶着那些难民。
难民们终于彻底绝望,哭嚎声、咒骂声、哀求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人间地狱的悲歌,最终渐渐远去,消失在通往死亡的原野深处。
秦卿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如同化成了路障的一部分。
寒风卷起地上的石灰粉,扑打在他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
只有心口的位置,像是被挖走了一块,空落落的,灌满了冰冷的铅。
他仿佛还能听到那老妇人低低的、充满希冀的话语:“……陛下会保佑我们的……”
保佑?
秦卿许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的弧度。
陛下拿什么保佑,用他那副油尽灯枯的身躯,用这满城的疮痍和匮乏的药材,还是用这道他自己亲手划下的、冰冷无情的生死线。
他缓缓转身,脚步沉重地走向城内。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
回到临时指挥的棚屋,他立刻投入到更加繁重和严酷的防疫部署中。
调配仅有的药材,组织敢死队向隔离区运送最低限度的食物和饮水,处理城内新发现的疑似病例。
他像一架不知疲倦的机器,用高强度的工作麻痹着自己,不敢有丝毫停歇,生怕一停下来,耳边就会响起那绝望的哭嚎和那虚幻的希冀。
夜幕降临时,秦卿许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再次回到回春堂。
他需要向陛下禀报今日的情况,也需要从那个源头汲取一丝坚持下去的力量,哪怕那力量同样伴随着无尽的沉重。
他推开里间的门,药味扑鼻而来。
云初见依旧靠坐在窗边的圈椅里,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愈发苍白透明。
他似乎在闭目养神,但紧蹙的眉头和微微抿紧的唇线,显示他并未真正安睡。
林大夫在一旁小心地收拾着药罐,初霁已经趴在榻边睡着了。
听到开门声,云初见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落在秦卿许布满疲惫和风霜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没有立刻询问公务,而是淡淡地问了一句。
“外面……情况如何?”
秦卿许张了张嘴,那些残酷的画面,那些绝望的哭嚎,那老妇人充满希冀的低语,瞬间涌到嘴边,却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他不能把这些沉重的负担再加诸于陛下身上。
他垂下眼眸,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禀报:“回陛下,封锁线已加固,城内防疫按计划进行,暂无大规模扩散迹象。”
他省略了所有的细节,所有的惨状。
云初见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眸子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
他没有追问,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叹了口气。
“嗯。”他应了一声,重新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
“你也累了,去歇着吧。”
秦卿许站在原地,看着陛下那副仿佛随时会融化的脆弱侧影,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深深一揖:“臣……告退。”
他退出里间,轻轻带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仰起头望着廊下漆黑的夜空,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有无尽沉重的黑暗。
那老婆婆的几句话如同鬼魅般,再次在他耳边响起。
陛下会保佑我们,陛下来到姑苏城了。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这双沾满泥污石灰,甚至可能沾染了无形疫病的手。
保佑。
他苦笑一声,眼中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悲凉,望着一望无际的墨色天穹,心中五味杂陈。
这世间,哪有神明,哪又有真龙。
有的只是挣扎求生的凡人和不得不做出的、最残酷的抉择。
而他们所能依靠的从来都不是虚无的保佑,而是彼此支撑着在这无边黑暗中,蹒跚前行的一点微末的勇气,和永不熄灭对生的渴望。
哪怕,那渴望的微光,渺茫如风中残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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