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如同挣脱了所有束缚的狂暴巨兽，在姑苏城的大街小巷肆意奔腾、咆哮。
昔日繁华的街市沦为浑黄的泽国，水面上漂浮着散架的门窗、倾覆的舟楫、泡胀的谷物，以及更多不忍卒睹的杂物。
绝望的哭喊声、呼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时而被近在咫尺的浪涛声吞没，时而又顽强地穿透雨幕，刺入耳膜，一声声，敲打着幸存者本就紧绷欲断的神经。
云初见踏入这人间地狱般的洪水时，脚步没有丝毫迟疑。
冰冷的浊流瞬间浸透了他的靴裤，刺骨的寒意顺着小腿蔓延而上，让他本就畏寒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脸色似乎又白了一分。
但他挺直的脊梁未曾弯曲分毫，握着剑鞘的手稳定如磐石。
他没有去看那些漂浮的惨状，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过水面，迅速判断着形势。
不远处，一株半倒的古槐树枝桠上，死死抱着几个瑟瑟发抖的百姓，水位仍在上涨，树枝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更远处，一座二层茶楼的瓦顶上，挤满了逃难的人，有人正试图用撕开的布条连接成绳，抛向附近更低矮的屋顶，试图架起一条生路，但水流湍急，尝试几次都失败了。
“会水的，随朕来！救人！”云初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嘈杂的灾景中清晰地传开。
他没有自称朕以彰显身份，此刻，朕便是命令，便是旗帜。
他率先朝着那株危槐涉水而去，水流湍急水下情况不明，每一步都需万分小心。
玄色劲装紧贴在他消瘦的身躯上，更显得他形单影只，但那决绝的身影，却莫名地给人一种安定感。
几个原本惊慌失措、守在回春堂附近残存高地上的兵卒和胆大的民夫，看到陛下竟亲自下水，一股热血猛地涌上头顶，羞愧与勇气交织，纷纷吼叫着跳入水中，跟了上去。
“陛下！危险！”秦卿许将怀中的娃娃塞给林大夫，几乎是想也未想，便跟着冲入了洪水。
他商贾之子的本能让他对风险有着清晰的认知，但此刻看着那道义无反顾的玄色背影，所有的权衡利弊都化为了乌有。
他不能让他一个人去！
救援艰难地展开，云初见指挥若定他并不逞强去扛抱成人，而是让人找来门板、木桶等一切能漂浮之物，先将老弱妇孺安置上去，由水性好的人推着向高地转移。
对于被困高处的，则指挥人搭人梯，或者利用漂浮的木材设法靠近。
他的判断精准，指令清晰，混乱的场面渐渐有了一丝秩序。
但个人的力量在滔天洪水面前，终究是渺小的。
进度缓慢而寒冷和疲惫却在迅速消耗着每个人的体力。
就在这时，云初见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一处仅露出瓦檐的屋顶角落。
那里，蜷缩着三四个孩子，最大的不过十岁，小的看起来才五六岁。
他们浑身湿透，嘴唇冻得发紫，挤在一起瑟瑟发抖，连哭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
一个稍大点的女孩，正试图用自己单薄的衣衫去裹住更小的弟弟，效果却微乎其微。
早春的洪水冰冷刺骨，成人尚且难以长时间支撑，何况是这些孩童。
若再得不到保暖，即便获救恐怕也难逃寒邪侵体之厄。
云初见脚步顿住看着那几个在寒风中如同雏鸟般颤抖的小小身影，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快的波动。
那波动里有帝王的沉重，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恻隐之情。
下一刻，在秦卿许以及周围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云初见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举动。
他毫不犹豫地抬手，解开了颈间系带的玉扣。
那件象征着无上皇权，以北方极寒之地最珍贵的墨狐腋皮缝制，内衬柔软锦缎，绣着暗金云龙纹的墨色大裘，被他轻轻一抖，从肩上褪下。
雨水瞬间打湿了裘皮光滑的表面，汇聚成珠，滚落而下。
那玄色在昏暗的天光下，依旧流动着一种深沉而尊贵的光泽。
然后，他涉水走到那处屋檐下，在孩子们茫然又畏惧的目光中，俯下身将手中那件沉重、温暖、价值连城的墨裘，轻轻又仔细地，披在了那几个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孩子身上。
巨大的裘衣将几个孩子完全笼罩，仿佛撑起了一个小小的隔绝风雨的温暖巢穴。
孩子们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惊住了，呆呆地看着他。
云初见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冰冷的手指，极其快速地帮那个最大的女孩将裘衣的领口拢紧，确保寒风不会灌入。
他的动作有些生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细心。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身上只剩下一件单薄的玄色暗纹长衫，湿透的布料紧贴肌肤，勾勒出消瘦却挺拔的脊梁轮廓。
寒风裹挟着雨点打在他身上，让他不受控制地微微打了个寒颤，脸色愈发苍白透明，仿佛下一刻就会被风吹散。
“照顾好弟弟妹妹。”他对那个女孩说了一句，声音依旧平静，随即转身再次毫不犹豫地踏入了齐腰深的冰冷洪水中，朝着下一个需要救援的地点走去。
整个过程，快得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刚刚奋力游到近前的秦卿许。
他呆呆地看着陛下身上那件单薄的长衫，又看向屋檐下被那件墨色大裘紧紧包裹住、小脸上渐渐恢复一丝血色的孩子们。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紧，酸涩、震撼、担忧如同沸水般在胸腔里翻滚。
那是皇权的象征，是九五之尊的威仪所在。
他就这样……就这样随手给了一群素不相识的、濒死的孩童？
然而，看着云初见那在寒风中略显单薄却异常坚定的背影，秦卿许忽然明白了。
在陛下眼中那件墨裘此刻的价值，仅仅在于它能保暖，能救下几条幼小的生命。
至于它代表的无上权柄和尊荣，在生死面前，轻如鸿毛。
“还愣着做什么！”云初见没有回头，冰冷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救人！”
众人如梦初醒，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更加拼命地投入到救援之中。
陛下的举动像一剂强心针，注入每个人心中。
连帝王都可以如此，他们还有什么可保留的。
秦卿许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眼底的湿热，奋力向云初见的方向游去。
就在救援艰难推进，众人的体力即将耗尽之时。
一阵低沉而富有节奏的、不同于洪水咆哮的号角声，穿透雨幕从城外方向隐隐传来。
紧接着，是整齐划一，沉重有力的脚步声以及甲胄摩擦碰撞发出的铿锵之声。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动作，惊疑不定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在朦胧的雨雾中，一支黑色的队伍，如同一条沉默而矫健的巨龙，沿着城外尚且未被完全淹没的高地，迅速向姑苏城方向挺进。
队伍前方，一面玄色大旗在风雨中猎猎招展，旗上绣着的狴犴图腾，狰狞威严，睥睨四方。
“是大军的旗号！”
“朝廷的援军！援军到了！”
“老天爷！我们有救了！”
劫后余生的人们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许多人激动得跪倒在水中，涕泪横流。
秦卿许也心中一松，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但他第一时间，却是转头看向云初见。
云初见也停下了动作，望向那支迅速靠近的军队，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入浑黄的水中。
他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这一切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
只有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深处，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队伍最前方，一道迅捷如黑色闪电的身影脱离大队，几个起落间，便已踏水而来，身形轻盈如燕，正是影七。
他依旧是那一身黑衣，面罩遮脸，但露出的那双眼睛，在看到安然立于水中的云初见的瞬间，明显松弛了一丝。
他单膝点地，跪在云初见面前的水中，声音沉稳有力。
“陛下，臣影七奉密旨，率京畿卫戍营精锐三千驰援姑苏，现已抵达，请陛下示下！”
他的声音清晰地传遍了四周。
京畿卫戍营。
天子亲军。
最精锐的力量。
云初见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影七和他身后那支军容整肃杀气凛然的军队，沉声下令。
声音虽因疲惫而沙哑，却带着重掌乾坤的威严。
“影七，你即刻分兵，一队疏通上游堵塞，减缓水势。”
“一队协助城中救援，优先转移老弱妇孺。
“一队严控四门，维持秩序，凡有趁乱劫掠、散布谣言者，立斩不赦！”
“臣，遵旨！”影七领命，起身，如同最精密的机器般，迅速将命令传达下去。
黑色的洪流开始有序地注入这座濒死的城池，带来生的希望和铁的秩序。
秦卿许看着这一幕，看着在援军抵达后，依旧沉稳指挥掌控全局的云初见，看着他单薄衣衫下微微颤抖却依旧挺直的脊梁，心中百感交集。
陛下他早就安排了后手。
他并非一味逞强，而是在绝境中，依然冷静地布下了每一步棋。
这份心机，这份隐忍，这份于危难中展现的担当与仁心……
就在这时或许是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或许是长时间的寒冷和劳累终于击垮了身体，云初见的身影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抬手扶住了旁边一根半塌的柱子，才勉强站稳。
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唇上毫无血色。
“陛下！”秦卿许心头一紧，立刻冲上前想去搀扶。
云初见却抬手制止了他。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了身体的不适，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冷静，看向秦卿许，淡淡道：“朕无事。你去协助影七，安置好救出来的百姓。”
他的目光随后越过秦卿许，投向更远处混乱的城池和源源不断开进的军队，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倒映着水光与烽烟，沉静如渊，仿佛在酝酿着风暴过后的清算。
墨裘已赠予寒童，单衣亦可御天下风霜。
援军已至，但真正的风波，或许才刚刚开始。
秦卿许抹去脸上的水渍，不再去想那些纷乱的心绪，埋头更加卖力地投入到救援之中。
这一刻，他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追随他。
无论前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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