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初一想了一晚上,第二天早餐的时候给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答案。
他选了第二个。
当天晚上,郑庭酒就走了。
郑庭酒简直气得胃疼,到瑞士后缓了好几天才缓过来,最后只好告诉自己算了,儿大不由娘,弟大不由哥。
先生本来想跟他一起来,不过郑庭酒没让,先生这两年身体越来越不好,连和他拌嘴的精神都没有了,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他人得留下来照顾凌初一,郑庭酒身体一向很好也不需要文瞬跟着,所以最后,只有他和他的钢琴老师两个人。
那天凌初一问他什么时候回去,其实郑庭酒也说不准,毕竟要看他能在这场比赛中走到什么程度,只是没想到会是在决赛前两天。
凌初一失踪了。
郑庭酒要走,老师也没拦他,郑庭酒的表现只能算是中规中矩,堪堪进了决赛,要是不知道这么个打击性的消息,决赛说不定还能超常发挥一下,现在知道了,她不信郑庭酒上台的时候手不会抖。
决赛组年纪最小的就是郑庭酒,到底还是差了点阅历,差了点镇定。
老师只是略带惋惜地说,下一次你还想站在这里,就要等到四年后了,可别后悔——
重重的一耳光落到脸上的时候,郑庭酒脑子里只有这四个字。
可别后悔。
他很少后悔,也很少认错。
或者说郑庭酒从来就不后悔,也不认错。
他就是要比谁都固执。
活到这么大没人打过他,郑庭酒脑子里嗡嗡的,好像有一万只蜜蜂在振翅,他在这密集的干扰中反应了半天,才辨别出先生到底说了什么。
“你要守着他到什么时候!他出生你就守在手术室门口,难道你要守着他成人,结婚,衰老,等他死了你还要守在火葬场门口吗?”
“我会的。”郑庭酒说,“如果那时候我还活着的话。”
先生愤怒地让他滚。
凌初一失联近十个小时,自己跑回来后昏昏沉沉发了一天的烧,郑庭酒守了他两天,第三天从医院回来后就关了凌初一的禁闭。
初三因为补习已经提前开学了,郑庭酒不想回学校,也不想待在家里面对凌初一的沉默和先生的愤怒,想不明白凌初一为什么连一句解释也没有,更想不明白凭什么仅因为一个比赛,先生就动手打他。
他在琴房待了好几天,哪儿也不去,什么也不想。
没想到过了几天,凌初一竟然从家里跑出去了,一个人跑去了新巷,最后哭着给他打电话。
郑庭酒又一次气得胃疼,问他你去新巷干什么,现在连我的话也不听了是吗?
凌初一沉默了很久,什么都不肯说。
郑庭酒大概能猜到凌初一应该是想去找秦典,两个人可能还没和好,上一次两个人吵架的原因他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凌初一选了留下来给秦典过生日却没陪他飞瑞士的理由他也不知道……这一次实在是不想问了。
他第一次对着家里其他人发了火,质问你们这么多人都看不住他一个吗?
那段时间家里所有人的神经都被崩成紧紧的线,拴着摇摇欲坠的现实。
转眼九月份正式开学,郑庭酒再不想去学校也得去了,不过凌初一还是禁足状态,除了吃饭不许出房间。郑庭酒本来打算把凌初一的学籍转到他现在的初中来再让他开学,没想到又出事了。
凌初一又要出门,朱昼这次说什么都不让他出去了,先生怒气冲冲地说让他走,又怒气冲冲地说我看谁敢跟着他。
郑庭酒下课后才接到朱昼的电话,在朱昼小心翼翼的一句“跟丢了”后感到了铺天盖地的疑惑。
凌初一这是怎么了?
青春期到了?
不应该啊。
郑庭酒终于意识到现在不是他情绪化的时候了,什么生气什么不解什么委屈可能都得先放一放,应该和凌初一好好谈谈了。
凌初一没出去多久,郑庭酒赶回家的时候凌初一已经自己回去了。
他趴在洗手池旁边疯狂地干呕,什么都没吐出来,眼泪、鼻涕和唾液混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噎了一下,然后就开始上不来气,看到匆忙冲进来的郑庭酒害怕地退了好几步,直接栽倒在了浴缸里。
凌初一昏过去了。
凌初一生病了。
凌初一病倒了。
先生生病了。
先生也病倒了。
那天是九月十四号,凌初一和先生一病不起。
先是高烧不退,然后又是昏睡不醒,凌初一像是掉进了一个只有他一个人在的噩梦里,在梦里他害怕得整个人都在抖,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先生则像是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他本来就已经足够老了。
老先生身体上没什么大病,他只是觉得很累,很多困扰他一生的疑问在暮年又一次卷土重来,苍老的心再无法支撑他跳过困惑与愧疚,他听着郑庭酒害怕的一声声“爷爷对不起”,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想说对不起,又想说没关系。
凌初一醒不过来,先生好不起来,郑庭酒一步都不敢离开病房,他怀疑自己跟凌初一一样,也掉进了一个奇怪的梦境,梦里的他很害怕也很愧疚,迷茫又孤独。
除了生完孩子后元气大伤的杨绾,所有家长都到场了,空旷的病房第一次显得拥挤,大人们的模样熟悉又陌生,像一座座沉默的山,郑庭酒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只好逃回了学校。
乌托邦一样的学校一切如常,嬉笑打闹的同学,咋咋呼呼的同桌,吹眉瞪眼的老师,体育课上争抢的篮球,女孩子红着脸递过来的情书,永远被扣了一两分的数学试卷——世界没有改变,安宁和谐,平静美好。
国庆七天长假,郑庭酒在吵闹的欢呼声中心不在焉地收拾东西,放学的时候,同桌拽着他的书包,佯装生气:“去瑞士之前不是说好给我带礼物,你这九月份请这么多天的假,好不容易回来了,我还等着你什么时候自己自觉把东西拿给我,看来你是一点觉悟都没有。”
“现在小爷亲自上手来要,你给我句准话,是不是忘了?敢说是你就完了。”
郑庭酒笑。
“没忘,放假回来给你。”
随着假期的到来,所有事情突然好了起来,先生慢慢恢复过来,提出要回家,凌初一也醒了,也要回家。
除了凌初一不太吃得下东西,总是吐,也不怎么说话,待在房间里谁也不见。
郑庭酒跟他说了很多话,有趣的没趣的,担忧的着急的,他的询问和调查全部石沉大海,凌初一只是说他好伤心呀。
好伤心呀哥哥。
哥哥我真的没事,我只是觉得好伤心呀。
怎么会这样呢?
郑庭酒总算有了点头绪,和他商量要不要见见秦典,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矛盾——凌初一打断他,凌初一尖叫,凌初一重新崩溃。
凌初一的眼泪几乎打湿了郑庭酒的衣裳,说他再也见不到秦典了,他再也不想见到秦典了。
再也不想了。
与此同时,郑庭酒也联系不上李舒了。
他纳闷地找人去打听,得知李舒辞了职回了老家,郑庭酒问凌初一李老师带着秦典搬走了是吗,凌初一哭,还是哭,只是哭。
他好像一个容器,装满了因为突如其来的朋友分离带来的悲伤,装不下了,就溢出来,疯狂地溢出来。
郑庭酒是在新年到来后才恍然大悟“悲伤”这个词不够准确,应该用“恐慌”。
那个时候他已经休学三个多月了。
从凌初一铁了心要隔绝整个世界开始。
凌初一不肯出门,一步都不肯出。
不肯见外人,谁都不见。
逼得急了他就开始沉默地抵抗,一动不动不说话也不吃饭,要么成天地睡觉,要么成天地不睡觉。
小叶来看过他很多次,虽然每次只能见到郑庭酒,见不到凌初一。事实上,凌初一和郑庭酒单独相处的时候什么问题都没有,听话,乖巧,让做什么做什么,会吃饭会睡觉,能看书能写字,只是不能一个人待太久,会焦虑得疯狂啃指甲。
待在家里,每隔一段时间凌初一就开始满屋子地找郑庭酒,找不到就像失了魂,从楼梯上摔下来后不肯去医院,也不肯见医生,他暴躁地攻击除了郑庭酒以外的每个人,身体力行证明了他只认郑庭酒一个人。
郑庭酒曾经亲口说出的“他离不开我”终于在各种意义上实现了,分毫不差。
他被这五个字钉在家里,寸步不得离。
这边乱成一锅粥了,沈昭当然也知道,但实在是无暇顾及——他先天性心脏病的女儿连保温箱都还没出,杨绾更是又进了手术室,结果手术后醒来第一句话就是让沈昭去看看郑庭酒和凌初一,沈昭没有办法,还是去了。
不过他也只见到了郑庭酒,凌初一摔下楼梯后头上缝了针,这几天一直昏昏沉沉没醒过。见不到就算了,沈昭开门见山直接提解决方案,问郑庭酒,他既然需要时间接受那就给他时间,你愿意暂时休个学在家陪着他吗?
那天小叶也在,听到这话瞬间变了脸,二话没说让郑庭酒出去,直接就和沈昭吵起来了。
“不可以,不可以让他休学,我再说一遍。你们当年把为人父母的责任压到他的身上,自己都长不明白的时候只希望另一个孩子好好长大,然后你们找到我,告诉我他是哥哥,不知道教了凌初一什么,你们谁教过凌初一什么?现在呢?你们又要为了那个孩子放弃他吗?”叶叶尖锐地吸着气,“我跟你说不明白,我需要和他们的父母聊聊。”
郑庭酒背靠着门认真听着,每个字都能听见,连起来却理解不了。
他的大脑好像罢工了。
说不上来,他只是感觉自己有点累,也有点迷茫,还有看到凌初一躺在医院时如针扎一般的心疼刺得他喘不上来气,疼痛的间隙郑庭酒突然想起来又是好几天没去学校,答应好的礼物怎么送出去才好。
察觉到他在关注那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而不是凌初一时,无地自容的惭愧几乎要把他淹没。
郑庭酒一边模模糊糊地想他不是哥哥吗,怎么把凌初一带成了这样啊,一边又清楚地看到隐在层层叠叠的思绪下的那个糟糕的念头,几乎是混合了他曾经被强迫带去见小叶时的无力感和自我厌弃,以及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冲垮了然后报复回去的快感。
还不是靠我。
你们谁又是真的爱他。
郑庭酒想。
还不是只有我。
里面的声音还在继续,像锯子一样切割着郑庭酒的神经——
“那你还不如跟我聊。”沈昭也有了点火气,叶叶之前因为杨绾高龄怀孕的事情和他闹得一直很僵,现在孩子出生了更是僵,不过没想到竟然先因为凌初一和郑庭酒的事情吵起来了。“他们父母的意思是谁都别耽误,分开算了,让郑庭酒回家去,我看谷雨和郑宇旗这两年二人世界也过够了,成熟了不少,应该知道怎么养孩子了,但是你当真不知道凌辞叶他们怎么想的?谁要放弃庭酒了?要不是我们夹在中间凌初一早就被放弃了。行了,我不跟你吵,你被解雇了。”
叶叶直接爆了粗口。
沈昭深吸一口气压下火,起身要走:“骂我可以,抽时间去医院看看杨绾,你别生她的气。”
郑庭酒慌乱地站直,左脚绊右脚跌跌撞撞跑了。
他得赶紧,赶紧去一趟医院,不然凌初一如果醒了,看不到他怎么办?
而现在,和当初的恐慌相比,三个月后的凌初一已经好很多了,像是确认了郑庭酒永远不会离开,所以放宽了心,胆子也慢慢大了起来,有时候还会主动要求郑庭酒带他出去走走。
元旦过后不久,郑庭酒问他想不想见见小绾阿姨和新妹妹,凌初一想了很久,点了头。
所以郑庭酒就带着他去了沈家。
这是自凌初一生病以来第一次出远门,他迈出大门坐进车里的那一刻,范霖感动得都要哭出来了,本来想和郑庭酒交换一个狂喜的眼神,却发现对方没有他想象得那么高兴,只好悻悻然又看向凌初一。
凌初一弯起眼,朝她笑了一下。
范霖也笑。
到了沈家,杨绾看见他们很高兴,和凌初一说了很多话,凌初一都回答了,看起来心情很不错,捏着沈旌祺的小手好奇地看了很长时间。
他这小胳膊小腿的多半是抱不动,所以杨绾只是笑眯眯地问了郑庭酒想不想抱抱。
郑庭酒立马注意到凌初一表情变了,手比脑子快,一把拎起凌初一退后了两步。
凌初一挣扎了几下,郑庭酒把他扣在怀里遮住眼睛,又勉强地朝杨绾笑了一下,说“我不抱”。
沈旌祺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哇哇大哭。
听见哭声,沈昭立马进来把沈旌祺抱起来哄,看看杨绾又看看郑庭酒,出去了。
杨绾和郑庭酒沉默地对视了十多秒,被遮住眼睛的凌初一就像被抠了电池的玩具,温顺又沉默地倚在郑庭酒怀里。
“这么一看才发现你已经比初一高出这么多了。”杨绾微笑着,温柔地注视着郑庭酒,“他这两年怎么不见长大呀。”
“是我长得太快了。”
凌初一抬了头,应该是想看看他,郑庭酒感受到了。
于是他低下头,和凌初一隔着手掌对视。
杨绾站起身走过去,拉过凌初一的手,放在手心轻轻拍了拍,她慢慢抚过凌初一修剪得干净漂亮的指甲,又停留在一道不知道是什么缘由造成的疤上,一滴眼泪就这么砸了下来,烫得凌初一心都颤了一下。
杨绾拿下郑庭酒的手,看着凌初一的眼睛,轻声道:“和哥哥一起长大吧,初一。”
大概来自母亲的呼唤甚至是近似母亲的呼唤总是能带来希望的,除夕夜,接过郑庭酒给的红包后,凌初一看了好久,说:“下个月开学,你回学校上课吧哥哥。
郑庭酒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问“那你呢”。
“……我不知道。”凌初一摇头,“我还没想好。”
“那就等你想好了再说,没关系。”
这顿不算热闹也不算冷清的年夜饭吃完后,先生找来郑庭酒聊了很久,问他还回学校吗,还弹琴吗,有想好未来怎么办吗。
郑庭酒耐心地说,等凌初一病好了,就回去上学。
先生又问你回去还是他回去。
郑庭酒说都回去。
先生轻声问初一现在生病了吗。
郑庭酒说是的,不过他已经慢慢好起来了。
先生平静地,温和地,语调没有起伏地提了一个听起来像是陈述句的问题:“最开始的时候,你不是不承认他生病了吗?”
郑庭酒有点疑惑地笑了一下,不过没什么笑意:“这样吗?”
“我前几年为了读懂你们的诗歌,研究了很多感觉毫无逻辑的成语和典故,现在倒是想到一个可以用来描述你。”
奇怪的西洋口音念出了奇怪的四个字,实在是滑稽,不过郑庭酒没能笑出来。
先生说,重蹈覆辙。
二月十一号那天是正月初八,先生特意向朱昼确认了一下漫长的“年”终于过完了。
然后他又特意叫来郑庭酒,当着他的面给凌辞叶打了电话。
“把凌初一送走,或者郑庭酒,对,哪个都可以。”
后面的事情在郑庭酒的记忆里割裂成四散的碎片,难以拼凑完整。
那些他站在先生房间门口掉的眼泪,坐在父母对面苍白的请求,面对小叶时除了“对不起”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的茫然,还有打给杨绾的一个个电话,以及对着凌初一怎么也说不出口的分别,到后来都变成一个又一个问题压在郑庭酒骨头上反复地磨,磨去他曾经不肯低头的所有少年心气。
凌初一生病了,只认他,只认他一个人。
为什么?
明明已经选择了秦典放弃了他,因为失去了秦典后才开始害怕离开他吗?
如果没有曾经那些关着他,控制他的偏执与驯服,现在是不是至少还能接受其他人?
至少也应该有先生,可是那打到他脸上的凌初一毫不知情的一耳光,又在他的影响下对凌初一产生了多大的影响?
可是他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如果当时强硬一点把凌初一带去瑞士,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
可是他还是重蹈覆辙了。
那时候小叶说的“放弃”是这个意思吗?
那么凌初一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病的?
凌初一不肯出门,到底是因为受了打击,还是因为那些来自郑庭酒的难以控制的悲伤、占有、疲惫和消极的纵容,拉着他一点点往下坠?
他在这里,凌初一真的没办法好起来吗?
很久以前小叶说他没有生病,只是还没有长大,那么现在呢?
现在呢?
可是凌初一只有十岁,他走了凌初一该怎么办?
好像一直都是这样,他的弟弟太小了需要人照顾,还只有一岁,两岁,三岁,四岁,五岁,六岁……他第一次当哥哥,第一次掌握“上帝”的权利,什么都想做好,什么都做错。
他的自信,他的骄傲,他曾经的占有和控制,他现在的失控与无助,搅合在一起被打碎,终于给他带来了真正的惩罚,就像是驶向废轨的列车,轰隆隆碾过混乱的现实。
到最后郑庭酒累得想不动这些问题了,他好像被抽掉了某一根骨头,疼,疼得他只觉得伤心,疼得他连对着凌初一说一句再见的勇气都没有,只是盖住他的眼睛说没事,睡吧,睡醒了就可以出院了,然后我们回家。
于是就只剩下伤心了。
好伤心呀。
哥哥真的没事,只是觉得好伤心呀。
怎么会这样呢?
不要再想见到哥哥了,不要再想了。
小初一平安快乐,好好长大。
范霖被他留在了医院里守着凌初一,郑庭酒本来想打车回去,结果沈昭派了人来接他,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中年男人,一板一眼地说沈先生让我接您回去收行李,我们需要在下午四点前到机场,委屈您动作快一点了。
沈先生。
沈昭。
相较父母,沈昭给了他另外的选择,继续学习钢琴,这也是先生的意思。
他们要他无牵无挂地,追求梦想和前途。
什么样的人才会无牵无挂呢?
郑庭酒站起身,和范霖挥了手。
车窗外的景物疯狂向后跑,像是被驱逐的不甘心的野兽,郑庭酒茫然地看着,几乎是有些慌乱地问怎么这么赶。
男人说沈先生担心凌初一醒了,会很难办。
郑庭酒愣了愣,无声笑了。
看来沈昭到现在都还不知道那个夜晚凌初一怎么会突然醒过来。
不过他很快就会知道了。
会知道一个孩子是怎么长大的,会知道要付出多少心血和爱。
沈旌祺年纪太小还做不了手术,但是情况实在不太乐观,沈昭和杨绾心急如焚,最后提前出国住了院,商量治疗方案。
沈昭走前向他保证过。
保证凌初一不会被放弃,如果他愿意,他们回国后就会把凌初一接过去。
还有先生,先生也向他保证过。
他得了很多人的保证,还有杨绾,还有朱昼,还有范霖,还有郑宇旗和谷雨……这么多人的保证累积在一起,就好像是在替他说未出口的遗言。
郑庭酒几乎是有些快乐地想,不是说等他长大就能回来吗,怎么搞得好像是他要死了一样?
……真可惜啊。
窗外掠过一个巨大的宠物广告,郑庭酒回头看了又看,想了很久后轻声说麻烦你转告沈先生,等凌初一病好后给他养一只小猫,小狗也可以,到时候,我希望知道小猫或是小狗的名字。
男人答应下来。
“到了。”
郑庭酒没什么要收拾的行李,只是想再回来看一眼先生和朱阿姨。
朱阿姨眼眶有点红,勉强地笑着:“还是收点什么吧,阿姨帮你收拾,带点你喜欢的……”
带点你喜欢的。
我什么都想带走。
想从手边的桌子开始,一口一口吃掉整个房子整个家,吃掉花园里的躺椅,吃掉庭院里的桂花,最后再吃掉凌初一。
然后他的胃就爆炸。
朱阿姨还在继续说:“要带你的钢琴也可以,过几天我……”
“不用了。”
反正给了他的礼物,最后还不是收回去了。
郑庭酒和朱阿姨拥抱了一下。
然后是先生,郑庭酒轻轻抱了他一下,抱完就走出了房间,什么都没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一路走到一楼,先生又追了出来。
先生看着他。
漂亮的蓝眼睛里盛满了哀伤,像一湾静谧的湖。
郑庭酒还是主动开了口。
“先生,占有是一种罪吗?”
“……我希望你好,也希望他好。”
郑庭酒仰头,抿着唇很慢很慢地吸气,吸到吸不进去了,就张嘴很慢很慢地吐了出来,直到再也吐不动,胸腔的压迫感压回了所有泪意。
然后他忽然就看到了挂在高处的那幅《我的一家》。
郑庭酒笑了。
小时候觉得很好看,现在看来还是幼稚了。
他拖了把椅子过去,站在椅子上取下那幅画,打开画框,然后把画慢慢卷起来,轻轻塞进了袖子里。
“知道了,爷爷。”
郑庭酒转身就走。
即将踏出大门的前一刻,先生又叫住了他。
于是郑庭酒站定。
“上帝会宽恕你的,孩子,上帝保佑你。”
他没回头,开口的一瞬间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我不信你的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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