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影离开,丁旭又在门口立了片时,方才回到院中,见万吉立在倒座门口,一脸忧色,遂上前拍拍他肩,说事情已经料理完毕,让他放心,早些歇息。
同样的话,在回到卧房,见到青荷阿彩时,又轻声说了一遍,
两人不由转忧为喜,当即退出,去西厢房歇宿。
四周安静下来,烛火把两人的影子贴上粉墙,恍恍惚惚的,如月下潭心的涟漪。
甘翎坐在床上,看着他故作轻松地近前,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不由蹙眉道:“这次又是谁?说实话,别拿那些话糊弄我!”
丁旭轻声道:“小人而已,不值得提!”说着就要在她身侧坐,却被她一把推开。
他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刚立好,就听她道,“可是跟这次的差事有关?”
看着他怔愣的模样,她继续道,“那就由我来说好了!——可是肃王?”
“翎儿!”丁旭惊然唤道,他知道她聪慧,但没想到会如此聪慧,一下就点出了凶手。
她看他一眼,以了然的口气道:“后宫贵人拈酸吃醋,面上是争皇宠,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皇位。这跟布衣百姓家一样,都是为了分家产,不过皇家的家产大些,天下罢了!”
臣工们争论不休的立储,陛下烦心不已的立储,事关天下朝廷大局的立储,就这样轻飘飘地从她口中说出,他忍不住就笑了,举重若轻果是妙啊!
他刚要开口,却见她变了脸色,“你到底做了甚么,居然让皇子们一个接一个地对你下手?你可是在相帮谁?”
“没有。”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牵起她双手,“是他们沉不住气罢了。”
他看着她眼睛,问道:“你想知道来龙去脉?”
“你能说?”她问。
“也瞒不住你,不是?”他笑笑,把不受谷王拉拢一事说了,又把此次皇差的事说了。
甘翎听着,身上竟是出了一层冷汗。
“你当真要如实上报给陛下?”
不等他回答的,她又道:“不行,此事太过荒谬,又牵涉皇家尊严,陛下若恼羞成怒,连你也罚,怎么办?”
“受着。”他无所谓地耸耸肩,“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不过,当不至于此,陛下要的是真相,我查明了,一丝不掩地呈报,他为何要迁怒于我呢?”
他摇了摇她手,“若因此事,削了我职,也是好事。”
武将上马定乾坤,是他的志向,这些争斗纠缠,他不屑也不愿参与。
她自是明白,默默点了点头,却又想到甚么,问道:“若一开始让你选,你会选谁做储君?”
这个问题成安帝也问过他,他思索良久,并未得出答案,现在历经多事,更觉世事难料,选与不选,似乎也无甚区别。
于是坦诚回答:“不是我能选的,既是未来天子,自是天命所归!”
肃王一夜没得好眠,满脑子都是那投毒失败手下的回言。丁旭,居然有帮手,会是谁呢?难道陛下把自己的暗卫派给他了?若此,要动他可就难了!
但那暗卫为何没有将自己的人全部斩杀呢?可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那自己岂不是有泄露的嫌疑?
思来想去,直到天明才撑不住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午后未时。天阴,没有日光,书房里黯淡得很。他唤人点灯。
一个仆从应声而入,点起灯烛,又侍奉他穿衣。
“马勇呢?让他过来!”肃王懒声道。
“回殿下,马勇出门了,说是去买桂花糕。”
“多此一举,想吃甚么吩咐厨下就是了!”说着,肃王忽地笑了,低声道,“他倒是有心!”
那仆从没听清,以为他有吩咐,赶紧道:“殿下有何吩咐,小的这就去办。”
“本王想喝甲鱼汤,让他们备上。等马勇回来,立即拿来就是。”
仆从应诺,仔细替他穿好衣衫,便赶去传令。
肃王在房中踱了两步,忽在镜子前立定,瞧着镜中人影,总觉不够美妙,便又唤人烧汤沐浴,重新梳发,妆容,连衣裳都换了身新缝的葱绿蟒纹锦袍,又焚上龙涎香,这才觉得差不多了,便坐在案前,提笔抄写金刚经。
刚写了一个字,就见管事来报,说邓公公到了,正在前厅恭候。
宫中内监姓邓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陛下身边的邓宝,他来必是有旨。
肃王立即掷笔,道:“先给公公奉茶,待我更衣后立即过去。”
“邓公公说,只是口敕,并无圣旨,只请殿下快快过去才是。”
到得前厅,肃王就要寒暄让座,却被邓宝拦住,他托住他胳膊,轻轻笑道:“殿下无需多礼,陛下请您去养心殿说话,正等着呢!咱们这就出发吧。”
“可知是何事?”肃王低声问道。
“老奴不知!只是陛下在听完窦尚书呈报中秋节宴安排后,让老奴来的!”
肃王心下一喜,中秋节宴,向来都是谷王陪同陛下宴请群臣,替陛下挡酒,今年谷王受罚跛腿,自是登不得台面,那么余下的皇子中,能担此任的非己莫属。
他不再耽搁,立即同着邓宝去了宫中。
吱呀——
养心殿的大门在两人身后缓缓合上,肃王心不由跳了一下,下意识地扭头,就看见门缝中白光闪闪,那是羽林卫的铠甲。
他想说甚么,就听邓宝催促道:“殿下,请!莫要让陛下等急了!”
殿中烛火煌煌,成安帝坐在御案后,肃王入内,行叩拜大礼毕,就要立起的,却听皇帝冷声道:“我让你起来了吗?”
肃王一怔,随即跪好,“儿臣奉旨前来,恭请父皇圣命!”
成安帝没有开口,只打量着他,这个六皇子,一出生人人都道最像他,但他心中有数,他随了他的母亲,乌发蜷曲,肤白如粉,唇红齿皓,若非左眉下的那颗黑痣,堪称一个美男子。
特别是小时候,粉粉嫩嫩的,如刚出蒸笼的桃花糕,他每次抱他,都喜欢得不行。给他取名为“泰”,也是望其康泰平安,顺利长大的意思。
可现在,他看着他,只觉恶心。
成安帝唇角闪过一丝讥笑,他倒是长大了,自己的安泰却要被搅乱了!
“父皇?”一直没有听见圣训,肃王姜望泰忍不住出声唤道。
“这里没有你的父皇!”成安帝冷声道。
将说完,就听邓宝的声音传来,“庄妃娘娘到!”
成安帝扭头,就见盛装精容的庄妃徐氏款款进来,她先看了他一眼,眼中是无尽的娇媚,这才行礼。
行礼时瞥了眼跪地的儿子,心中狐疑陡起,却是强自镇定,脸上笑容不减。
然这笑容只维持了几秒,就随着成安帝的一声“徐氏,你胆敢欺君”而瞬间消散。
母子二人呆住。
成安帝把面前的数张状纸扔到徐氏面前,恨声道,“三十年,你骗了朕三十年!”
徐氏拿起状纸,快快看了一遍,顿时面如死灰,然下一刻却是大声喊冤。
“哪里冤枉你了?”成安帝咬牙道,脑中浮现出“无耻之尤”四个字。
“妾是去那金圣寺,但只是求子,从未做过逾矩事!后来有了泰儿,再去不过是还愿,供养!陛下请明察!”说着泪水滚落,打湿了绛红对襟夹衫。
她含泪又道,“那寺中和尚不规矩,自是与不规矩人合作,做出这甚么‘送子簿’,将这天大的罪名扣到妾头上,妾冤枉!”
“谁敢冤枉你,你直接指出来,若指认不出,就是你心虚胡乱攀扯。”成安帝道。
徐氏快快想了一遍,料定马胄绝不会出卖自己,于是把心一横,道:“还能有谁!宁妃早就看妾不顺眼,除掉妾,也除掉泰儿,他们母子才好子贵母荣。”
成安帝瞥她一眼,冷笑道:“你终于说出来了!宁妃?明明是你欲陷宁妃于死地,现在事发,反咬一口!”
徐氏愣住,“陛下此话何意?”
当啷,一把鸳鸯刀落到了面前,徐氏看着,不由抽了一口冷气,“这,这是……”
“是你让冯丹行刺朕的凶器。”成安帝怒道,“七年前的那场谋刺,你才是幕后主使!”
“你让冯丹假意行刺朕,不是真的要杀朕,只是为了除掉皇后与宁妃。冯丹乃皇后身边宫女,此事出,难辞失察之过,而冯丹用的是宁妃的鸳鸯刀,只要追查到宁妃头上,那么宁妃百口莫辩,连带她那养在皇后跟前的九皇子,也必受牵连。那时,你独主中宫,恒儿无有母妃,你跟这个孽子,将会享尽尊荣!”
一席话道尽了徐氏的重重机关,她浑身一颤,却是不想认输。
她仰脸看着皇帝,道,“这不过是陛下的揣测!那冯丹是皇后的宫女,皇后无子,养着宁妃的儿子,心中到底不踏实,将来九皇子承继大统,不会不管自己的生母,难道要有两个太后么?
“她让冯丹以宁妃的鸳鸯刀行刺陛下,若成了,九皇子登基,她是太后,即刻就可赐死宁妃;若不成,陛下追查,宁妃亦是难逃一死,那时,九皇子只有她一个嫡母。真凶明明就是皇后!”
狡辩至极,成安帝听着,再说不出话,他简直想抽自己,怎么就把这样一个蛇蝎妇人留在了身边?
都说陛下圣明,他也自以为识人颇明,不成想,却被枕边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他再不想听她胡言乱语,攥了攥拳,道:“来人!”
丁旭大步入殿,肩上扛着个麻袋,袋子上缠着数道绳索,扎的结结实实。
“不必行礼!”成安帝道,语气甚是急切,是那种想了结的急切。
丁旭打开麻袋,一个男子露了出来,满面惶恐,丁旭拿掉他口中的麻布,道:“马勇,把你跟我说的话,再说一遍。”
闻言,一直呆愣不敢插言不敢抬头的肃王,忍不住抬头,在看见那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面容后,顿时面如死灰,缓缓跌倒在地,只觉两股间一线温热缓缓释出。
徐氏亦是惊愕,这个马勇,是宁妃娘家的小厮,马胄费了好多银钱才让他盗取了宁妃的鸳鸯刀,但他不是早就死了么?
她看着马勇那清秀的面容,再看他手上戴着的扳指,再看看儿子,瞬间明白过来。
自作孽,不可活。
马勇说完,成安帝问徐氏,“你可有话说?”
见她不答,又道,“你可认罪?”
“还不都是你!”徐氏忽地提高了嗓门,“若不是你专宠皇后,雨露不均,我何需费劲周折,授人以柄?”
她忽地大笑起来,“不过呢,我也不吃亏,那些和尚比你强多了,不但比你年轻,还比你厉害,若不是念着他们,我早就过不下去了,哈哈哈!”
成安帝颓然靠坐在宝座上,半响挥了挥手,“把他们都带下去,朕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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