婥婥的目光跟随着她。
窗未关,里面的一举一动都能被看见,苏仸进去后,笑说着什么。
其他妇人眼中皆有轻视之意,周顾眉目淡淡的,认真听着。
正看着,婥婥的身后走出一位月白衣裙的女子,盘发簪金钗,面若桃花眸似碧波,也顺着婥婥的目光看向舱中。
“哎呦……”女子发出轻柔的感概,摇晃着手中锦扇,称奇道,“几日不见,竟转了性子,为她做事,从前不是不屑吗?”
婥婥回眸望了她一眼,“你回杨通城了?京都那里不管了?”
“管什么?他一家老小离了我就不过了?倒是你……”女子含笑望着远处的周顾,咂舌。
“真甘心在这里伏低做小了?”
婥婥垂眸不语,女子不依不饶起来。
“跟成王回来前,他怎么对你说的,说是好好待你,不会让你受委屈,我原想着是休妻再——”
“颜禾!”她没有说完,婥婥语气很重的叫她的名字,打断了,“请柬册中并未出现你的名字,你是怎么上船的?”
颜禾轻哼一声,拿锦扇半遮住脸,抛媚眼给婥婥瞧,“被踩到脚喊痛了?哎呀……好啦好啦,别拿这样的眼神看我,我又不是你的杀父仇人,喏——看到那边的戏班没?香蘼戏院,我是管事人。”
婥婥很快反应过来,“你用他的抚恤金开了戏院?”
颜禾点头:“人死前什么好话都说,什么心肝啦挚爱啦,恨不得把所有都给我似的作态,当年我好歹年轻,被骗过去当温良谦逊的好夫人四五载,不能临了什么都没捞着,还要帮忙贴补着养家吧?”
船舫中到处都充盈着丝竹歌舞,未经世事的女子们结伴嬉笑,这一隅显露出的权衡算计融在热闹里,安安静静不被察觉。
“……也好,京都那边知道?省得以为银子还被你攥在手里,总打主意。”婥婥问。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休书上白纸黑字写着‘再无瓜葛’,难道我真赖着?他们要真打起主意,我就去京兆府门前抹眼泪,看谁最后没脸!”
婥婥不吭声了。
她这位闺友,一直是张狂不羁的性子,心思又格外活络,没必要担心寡妇被欺的事发生在颜禾身上。
“还是说说你罢……”颜禾自然知晓她在想什么,故态复萌,向周顾那里也抛了个媚眼,意味不明道,“想好如何自处了?”
“嗯。”
与好友怒其不争的眼眸对视,婥婥轻轻笑了,“不是甘心为她做事的,各取所需而已,我是要当王妃的,她默许了,不是假仁假义敷衍我了事,她什么都教,我想……她是真的准备好和谢哥哥决裂了。”
“那你是回报教授之恩?”颜禾的神色也认真起来。
婥婥摇了摇头,“不是。”
这次颜禾终于愣怔了下,她眯起眼,很少这样重新打量起婥婥。
“很不解?是吗?”
长风吹过船板,两人背着风向,青丝遮眼,不约而同转身,扶住栏杆,衣袖被风吹的猎猎,有什么低语也消散在风声中了。
有些女子受不住,娇笑着跑入船舱躲风。
久居深闺,令她们觉得这样的情景也别有一番趣味,船舱里瞬时热闹起来,你一言我一语提议着作诗,有人大着胆子将周顾也拉了进来。
周顾扶着额,觉得头疼。
作诗嘛,作诗嘛——天呐!
周顾很勉强的起了个头,以“春到人间人似玉”开始飞花令,笑吟吟看女儿家们说下去。
……
起先女子们只是规规矩矩吟诗,后来兴致越发浓,一盏茶后,行令间很快又回到“玉”这字上。
一位女子起身,不假思索道:
“我来!‘玉户帘中卷不去’……哎呀,不好,不好!我要换一句!”
“哈哈哈哈,不成不成!邬娘,话哪有收回头的道理,王妃在看呢,你别耍懒啊,到我了,我已想好怎么接你这句闺怨情思了!”
邬娘身边一位红衣女子反应极快,立刻将她按下去,自己起身,边说诗,边笑吟吟悄悄递了杯酒给邬娘。
飞花令是宴饮时的游戏,若接不上了可自罚一杯酒。邬娘虽然答上了,但被她打了趣,羞涩间也顾不上考虑,顺手接过饮尽果酒。
等饮尽了,方才回味过来,恼怒的嚷道:“张恵雪!你又骗我吃酒!”
有几个小姑娘已经忍不住,抱在一团笑出声来。
周顾也笑起来,苏仸已经坐到她的身边,见她笑,很轻的说:“邬华和慧雪两家世交,自小感情便很好。”
“自小的情谊十分贵重,真是让人羡慕啊!”周顾感概。
外面那阵风过了,陆续又有人往船板上走,苏仸提议也出去看看,周顾动了动久坐的筋骨,点头一起走出。
天光明媚,湖光粼粼,周围的景色已与初时不同,绿林渐稀,沿岸露出大片或黄或绿的土地,隐约可见三两农人耕作,黄牛伏在岸边喝水。
“农人在耕作呢,谷雨时节,要赶着移苗点豆,翻土施肥。”
苏仸露出一点惊讶,“王妃也懂得耕种之术吗?”
周顾看着农人们,百无聊赖的轻叩木栏杆,“若不是早年长居京都,想必我也会在杨通城置办一二亩田地……爹娘、兄弟上战场的时候,我便在田间耕作。等他们回来,便给他们看新收的稻谷麦穗……啊,真是的,难得今日这样好心情,大概也正因此,生出一些旧慨。”
苏仸看着周顾,有些愣怔,片刻后她也笑了,王妃这样矜贵的人,能抛出一二心绪说给她听,便是亲和的表态,她没有穷根追底,想了想,也说起幼时的事。
“我未出阁时,有次娘亲的例银没有及时发,她便带着我去田间拾穗,那些农人都很善良,给我们水喝。”
“是吗?真是良善。今年西平的战事也安定下来了,征丁减少,该是个丰年了。”周顾平静无波的语气诉说着可以预见的盛平,眼眸似沾染柔软的星光,很亮。
她们不再说话,很久之后,周顾嘱咐苏仸:“改日,带上你刺的绣,来见我吧。”
周顾接受了苏仸的主动示好。
日暮将出,游船靠岸。
岸边马车成群,皆在等候自家主人,女子们小心翼翼从跳板上下来,岸边一位褐衣男子正注目等候,引得女子们轻语。
“咦?是莫家主唉!”
“什么莫家主?”
“就是管船营的莫家,今日这条船便是他们家的,外界传闻这位家主……言行很是不苟。”
“快别说了,再近些便要被他听到了!!”
年少的女子们噤声不语,岸边停靠一辆鎏金佩环的香木马车,有人挑起帘,露出白玉无瑕的手。
感受到那道目光的注视,莫温纶转眸,与马车上的谢成隔着轻纱帘子对视。
在杨通城,彼此都是老熟人了。
莫温纶不紧不慢的笑了,遥遥向谢成做了一揖,身形未动。
身侧的淑女贵妇纷纷下船,走向自家马车,船上只有稀疏几人。
他抬头,看着周顾,她今日穿着月黄的衣裙,绣襟的纹路很繁复,珠钗是足金玛瑙,即便船上有风,鬓发也是小幅飘扬,很得体,很端庄。
周顾几人下了船,脚踏在陆地有了实感,周顾松口气,目光找寻着莲河,发现了莫温纶。
“咦?莫家主亲自督船?”
任何从莫家租借的船,都遵循着莫家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船行驶的全程需有莫家人督船,以保安全。今日在船上确实看到莫家伙计全程在船舵,两人操作,两人监督,很有规章,以为便是这样了,没想到下船时还能见到莫温纶。
“是,事务忙完,想着王妃的游船将尽,还是来看一看。”
“那几个伙计很老练,一路顺利。”周顾笑了。
“姐姐——”婥婥的眼神看向那辆华贵的马车,唤她,“王爷的马车来了。”
周顾点点头,说:“好,那你去吧,记得明日来周府清账。”
婥婥扯了扯她的衣袖,很慢的轻声提醒她,“王爷也在。”
嗯?
周顾慢半拍反应过来,转头看向二十几步处的那辆马车,与谢成碰了目光,对方冷眉冷脸,很漠然的看她。
周顾觉得也挺糟心,不动声色观察四周,有些马车还未离去,岸边依然有人,还有几位女子因不慎踩到岸边淤泥,正被侍女拿白娟拭鞋。
若她与谢成分道扬镳,只怕今日还未回到周府,王妃被王爷不喜赶出王府的小道消息就能满天飞,毕竟亲眼所见总比猜测更令人兴奋,那今日有些结谊便岌岌可危了。
在杨通城,成王王妃这个头街比周氏女好用。
周顾暂时不想为难自己,强入困境。
她便对莫温纶说了声“告辞”,定好明日相见,和婥婥提步要走,身后传来莫温纶清朗的声音:“王妃……”
周顾回头,看对方弯眸笑着,“莫家幸凭王府接了本月头单,温纶此前与王爷也有交谊,能否——上前敬谢?”
这两人还有过交集?她怎不知?
周顾点点头:“自是可以,你与他聊,不用问我……说来,你们之前有何可聊的?”
她和婥婥在前方走,莫温纶始终落她们两步,声音却清和沉稳,慢声道:“此前王爷在州县征战,挑选莫家走水路送粮,不成想路遇狂涛,船倾覆两艘,损失半数粮草,温纶前去请罪,王爷不恕,砸碎了带去赔礼的几箱珠玉。”
周顾蹙眉,“这是天灾,我竟不知他会刁难……是哪年?”
“啊……在下并无别意,这已是许久前的旧事,”身后的声音顿了顿,继续说,“王爷大概也忘了此事吧,如今王爷已是成王,封地杨通,莫家自然希望受到亲王庇护的,只是发生过这样的事,心中难免忐忑……”
说话间,几人已走到马车面前。
亲王的马车周围立有士兵戒守,因而没有旁家也停在此处。周顾记得,谢成一贯爱这样谨小慎微的独处。
谢成手肘撑在车窗橼上,居高临下的微扬下巴,眸色沉沉盯着周顾,漫不经心,“莲河不是在那里等你吗?来我这作甚?”
他手指向一方,果然莲河那孩子正紧张的望向这里,但不敢过来。周顾向她打了个“安心”的手势,示意莲河可以先回去,情况有变,后者点点头,打了“已办妥”的密语。
周顾唇边溢出一丝笑意,这丝笑意没有维持太久,在转向谢成的时候压了下去。
“明知故问,若你想让人人传谣——成王游船盛宴后,抛妻宠妻!风流小册子越编越离谱,倒是可以任性让我不上马车。”
“你——!!”这伪君子的面色骤变,看着周顾又看了莫温纶一眼,捏着窗橼的手指挤压在一起,声音中有些恨意,“他听到这些,你难道放心?”
周顾很轻的自嘲:“我人在周府,往来那些多商人,哪位不精明?该猜的早就猜到了,只是不明说宣扬罢了。”
只要两人不睦的传闻传不广,传不回京都,这些人知道也掀不起风雨。
这点谢成是知道的——当年陛下御笔亲赐下这桩婚,便如同将两人绑上一生的同心锁,不管哪方冒然提出和离,都是对圣恩的违逆。
若真执意分开,无疑先迈步的人要多被扒层皮。
这便是彼时周顾说依然要王妃身份时,谢成默许的原因——是两人心知肚明下丑恶的利欲驱使,这种丑恶竟连彼此都无法明言,于是她拿恩情,他用脸面,作为遮羞掩饰。
周顾与谢成对视,到底做过几载夫妻,谢成了然她的言下之意。
面对她的嘲讽,他沉下目光,落帘,冷声道:“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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