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顾也嗤笑一声。
孙管家早摆好马凳,婥婥先她一步,踏上马车,担忧的看着谢成,“谢哥哥,别生气,姐姐……”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此刻,一直站在周顾身边的莫温纶俯身作揖,道:“王爷安好。”
谢成的眉拧得更深,气温愈暖,帘子用的是薄纱,并不能完全阻隔视线,他扭头看向马车外莫温纶的身影,良久,从喉中溢出一声冷笑。
“别来无恙,如今是家主了?兄弟四个最后由你揽权,看来也颇费了番功夫,往后西平安定,需要大量木材用以建造,小心点……别再栽船才是!”
周顾皱了皱眉,谢成何时话语这般刻薄了?
她看向莫温纶,对方依然温和谦敬的微笑着,便松口气,与他告别上了马车。
马车辘辘行驶。
车中,婥婥在斟茶,周顾选了个最远的地方坐着,透过薄纱望着窗外景色。
其实也看不出什么来,只是她不想和谢成对视,心中知道若是碰上,免不了又是唇枪舌剑。
谢成起先只看婥婥斟茶,茶有些烫,他吹了吹,动作间,余光便注意到了周顾,婥婥想为她斟茶,谢成便开口了。
“斟给她做什么,她向来粗鲁,并不爱评茶,什么秋桃叶、月光白,都认不得。”
婥婥的递给周顾的手便顿住了,很犹豫是否要收回来。
周顾气笑一声,抢先接过杯盏。
“怎么,王爷如今身高权重,坐拥封赏无数,连一杯茶水也吝啬?茶这种东西,于会品之人来说,当是风雅,若像我这般‘粗鲁’之人?呵……当解渴的水喝便是,千人千面,各花入眼,你之琼浆,我之砒霜。”
说着,周顾浅饮一口茶水,船上风大,此刻饮热茶,喉嗓舒服许多。
谢成脸上愈发有怒容,清冷的面目忍着怒,有些愠红,暮色上来,透过薄纱照在他的脸上,竟掩饰了一二冷然,恍惚掺进几许柔和。
他也嘲讽她:“你向来是这样牙尖嘴利,却惯爱装温顺亲和。”
“是是是——”周顾笑了,想起莫温纶说的事,“您高风亮节,怎么连别人多年前的失误都记得?船倾是天灾,你却找人讨理撒怒,拒不宽恕,”
谢成顾不上茶水仍有些烫,也饮了一口。
“你听他说了什么?谁还记得那些事?!周顾,你装谦良久了,以为他也是个良善的?早些年那批粮草,何其重要!莫家兄弟去三个,只回来了他一个!他在其中就一点都不无辜?”
周顾遥遥头。
“我管旁人的事作甚么?不是总有传言,说莫家如今家主得位不正吗?都被众人猜测那么久了,哪日要冒出一句‘莫家主狼子野心,杀亲父夺位’这样的话,于我也无利可图,无危可临。既无利无危,便是不相干的人。”
不知她哪句话戳中谢成,他有些怔神看着她,很快蹙了下眉,瞥过脸喃喃。
“狠心绝情,当初装的那般温和,真是吓人……”
周顾听到了,装作没听到,继续饮茶。
婥婥很少见到周顾和谢成剑拔弩张的样子,在愣然中沉默,马车中也无声息,一路从湖岸行至闹市。
“路过周府,让我下去……”
“母亲要从京都过来,你——”
周顾和谢成同时开口,彼此的话都被打断。
周顾很快反应过来,“你不是看不惯她?何必在乎她的心情……真要回府演戏?”
——谢成出身世家谢氏,是族中最小的孩子,但生母出身不好,听说没有名分,寄养在后母刘氏膝下,同其亲子谢岭越一起长大。
谢成不喜欢这位养母,早年尚有夫妻温存时,周顾曾问过他原因。
彼时谢成眸光微闪,幼兽被触到伤口似的,艰难诉说。
原来刘氏提出收养谢成,只是要在前任谢家主面前博个好名声,要别人都夸她对谢成关怀备至,对夫君情比金坚。
“何必演戏?!”谢成哼笑一声,“你三伯赴京都任职,周府破败无主心骨,王妃体协念旧亲去打理,不是更有说辞?……谁要你回去?”
好个满腹算计的狗东西,原是她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布局说辞了……贱人。
周顾忍住戳谢成鼻子的手,轻轻呼气回缓心绪——这些年她与谢成相斗不是一日两日,知晓这人手段比她高明恶毒,既然吃过不少亏,没必要再争胜负。
她看向车外的路线,挑眉冷然问,“那你想干什么?”
对面许久没有动静,周顾扭头看向谢成,很意外发现这人在马车中端坐着,眉目深锁,盯着她,欲说还休中有纠结之色。
“战场杀人时,你也这样犹豫?”周顾看他神情,知晓这人接下开口的话无疑阴毒,语气便恹恹的,嘲讽谢成。
“婥婥还未正式封妃,此次母亲来杨通,也是为了见她,满意了,便回京都以诰命夫人进宫请旨,为她求侧妃之位。”谢成回瞪周顾。
道上突然窜出辆毛驴拉的货车,犟驴拦道,驴主人见挡到贵人的马车,又急又怕,拉着缰绳不停挥动鞭子,催驴快走,喝骂声不绝,传入马车。
车中几人却无动静,婥婥本就安静,听到提及自己,慢慢捂住心口勉力镇定的看向谢成,又看向周顾。
两人冷然对视着,从他们的神情中,很难看出除了“此人甚厌”之外的情绪。
驴声“嗯啊——嗯啊——”。
“畜牲!快走啊——!!”
“嗯啊——嗯啊——”
周顾先笑了,她不觉得有什么难过,眼眶却莫名酸涩,笑着笑着竟有泪意。
好在马车里光线被阻隔,她没有坐在迎光的方向,谢成便只看到她勾唇微笑,肤如凝脂,唇红似血,安静下来像只美艳的鬼。
他视线下移,慢慢发现她今日的着装,鹅黄衣裙,玛瑙手串,琥珀腰佩……衣襟上的纹路,是她最喜欢的蓝色紫罗兰。
周顾突然向前倾身,她的金色发簪揽拥暮光,恍了一下谢成的眼。
“谢成,”周顾幽声道,“真想好了吗?侧妃之位若定了,便是一直这么定了,你们谢家,只有一次求天恩眷顾的机会。”
谢氏前任家主,谢成的父亲,为何突然身亡,京都众人心知肚明,但都不敢言——那桩科举舞弊案中,谢氏参与其中,查抄数百家,总有人甘当亡命之徒,仿效“若士必怒”。
天子知晓,所以天子欠谢氏一个“恩情”,若恩情还尽,许多事,又有不同了。
谢成端然坐在马车上,不言,在周顾的眼眸中,他总觉得她兴许还有其他意思,但他看不懂,也无法像之前那样问出口。
“你不放弃王妃身份,我便只能以侧妃之位保住婥婥,还是说……我若要上奏和离,你也是同意的?”谢成慢慢说。
周顾又坐回榻上,恢复成恹恹的模样,不屑问他:“王爷,不要做梦——母亲能同意,无非是你现在异姓封王,手握兵权,是京都众人巴结的对象。谢氏如今家主——你长兄谢岭越,靠这层关系在疏通关节上格外方便,侧妃之位,求便求了……若真求旨请离,让陛下降罪,第一个声色涕泪劝你三思的人,就是她,你信不信?”
“嗯啊——嗯啊——”
“畜牲,快走!快走!官爷,不好意思啊,这驴才买来的,还不听话……”
周顾的嗓音越发哑,说到最后,顺手取出瓷瓶中的糖丸,就着手中杯盏的茶水,吞咽下去。
“你——”谢成看着她动作,眼眸瞥向一旁,“你近日在吃什么药?那不是糖丸吗,怎么好端端拿出——”
“嗯啊——嗯啊——”
驴声嘶哑,谢成终于忍不住,掀起帘骂道:“非要等着畜牲让路吗?换道!!”
车夫瑟缩发抖,连声应“是”,马车调转方向,走到另一条路上。
安静坐在一旁,听他们讨论的婥婥突然拿帕巾遮住眼睛,声音哽咽起来。
“都是我——我让谢哥哥为难了。”
这一哭吓了谢成一跳,他连忙放下茶盏,哄婥婥放下手巾,婥婥露出一双泪意盈眸的眼,眼眶红红的,咬唇看着谢成不语。
“没有让我为难,一点都不为难!哎……婥婥,别哭啊!”
周顾看着他们,不再说话。
那人这些年被杀戮侵染的冷酷在婥婥面前刻意隐藏,露出年少还在谢府做世族公子时的清朗书生气,眉眼少见的柔和。
马车停在周府门前,周顾失笑,转身从车上走下来,周府的马车也停着,莲河遣退车夫,一个人在驭位上垂脚晃动,无聊的靠在挡板前等她。
她走近府门前燃烛灯笼,光亮笼罩在身上,莲河认出她,跳下马车和她一起进府。
“小姐……”身后的马车驶动。
莲河望了眼行远的金銮马车,并无旁人跟上,放心开口,“搞定!孙管家被召去跟船,王府中人还认我,听说我为你来取遗忘旧物,没有提防。那枚印,我拓下来了。”
说着,莲河袖中拿出块布,上面有一方朱红玺印,浪涛狼纹,正中有“上将军”三字。
周顾接过,轻抚上面的字迹,再熟悉不过的玺印了,是她父亲的玺——自战败后,残军被收拢到谢成名下,玺便按律交给他了。
“莲莲好厉害!”她收起布,拉起莲河的手。
即便知道方法可行,可是真让莲河一人去成王府,周顾在船上还是担心:谢成的书房戒守森严,并不会让人靠近,他疑心又重,不能吓着小孩子,临行前她一遍又一遍同莲河确认好说辞才肯罢休。
她们走入正厅,仆从们在将尽的暮色中点灯,送来几包油纸封住的东西。
周顾让莲河打开看,小孩子或许早猜到了,闻着香气装模作样嗅嗅,一样一样打开来欢呼:
“啊——叫花鸡!!芙蓉糕!炙肉!”
“小姐,我就知道你心中是想着我的呜呜——”
周顾笑着看莲河朵颐,心想这次怪她,晚饭又吃迟了。
这样不行啊,对胃不好,看着看着,忍不住道:“馋猫莲莲,慢点吃。”
今夜有客来,周顾坐在正厅里等,让仆从多点了几盏灯,点灯时,她注意到府中多了几副新面孔。
“良叔让你们过来了?规矩都学好了吗?”
她趁此闲暇,让他们忙完到正厅让她认脸。
五个身形瘦小的少年,怯生生垂头不敢看她,面黄肌瘦。
周顾很怀疑良叔善心过猛,心想这样的少年劈得了柴挑的动水吗?别光吃饭不干活啊!
恶人是要做的,周顾端起架子,让他们站成一排,严肃说着周府规矩,譬如辰时需起,午时不可闹出太大动静……雨时要记得关窗,特别是她书房的窗……
正训着话,前堂有马车的动静,自家马车确实停在府前,或许是哪个老仆去卸马离车,周顾起先并未在意。
她有些困倦,打断思绪变得很容易,便撑肘支在桌案上,略微顿了顿,想一想有哪条漏掉的家规。
这时,从前堂走来一个人,步伐很快,分明没有身为客的谦和,从碎石砖迎着烛光走来,见到正堂里叼着鸡腿满嘴油的丫头、以及一排少年身后,撑肘低眸慵懒的周顾时,这才停下步子。
少年们正被训规矩,听到响声并不敢回头,依然垂首,但有细微的不安,周顾意识到,抬起头,与来人猝然对视。
她没有起身迎客的意思,那人也很自觉,越过这几位少年,在另一张主位上坐下。
周顾便皱起眉头,露出不满。
“你来周府,如今不装样让人通传了?”
来人是从王府折返的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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