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爸爸走了。”
曲易之坐在飞机上，盯着手机发呆。一瞬间，他恍惚了：我坐这儿干嘛来了？
那个电话仿佛只是一场噩梦。甚至现在，曲易之也觉得自己还在梦中。
他买了张机票，便出门了。兜里只揣着身份证，手上只拿着手机。直到空姐提醒他需要关闭手机时，才猛地回神。
［曲易之］：小川，老家有事，离京几天。帮我和小木说下。已上飞机。
飞机不断爬升，穿过云层，脚下是万丈高空。他似乎可以俯瞰世界，却隔着茫茫云海，心里空捞捞的，下意识地伸出手，才想起古川不在身边。
过年时，老曲先生还问他有没有心仪的对象。
于是那天半夜，他专门打电话回去，把老头喊醒，告诉他：“爸，我找到可以成家的人了。”
怎么就这么快呢？
***
***
灵堂里，阵阵香火味围着人转，熏得人眼睛发酸。
曲易之和妹妹胡湖并肩站着，腰板挺得笔直，像两尊僵硬的木偶，一遍遍鞠躬，回礼，鞠躬，回礼。
他想不通，老头子为什么就不能等等？为什么非要走这条路？为什么……连最后一面都不让他见？说走就走了……
耳边，七大姑八大姨的“安慰”像是刺耳的装修电钻不停地锲而不舍地往脑子里钻。
“嫂子，这下你可算解脱了！”
“就是！老曲这几年折腾得……唉，走了也好！”
“孩子大了，都不用人操心了。老曲也算是解脱了。”
母亲胡同心站在一旁，嘴角挂着笑，眼神空洞地回答“是”“对”“好”。
所有人都高兴。
所有人都在恭喜。
曲易之不高兴，胡湖不高兴，胡同心也不高兴。但除了他们三个，其他人都是高兴的，包括遗照中的曲画风。
灵堂正中的遗照里，曲画风眉眼如画，唇角带笑，卷发慵懒地搭在额前，温柔中带着明媚。
曲易之从未见过父亲如此明媚鲜活的样子。
在这之前，他也从未见过父亲年轻时的照片。记忆中的曲画风，温柔极了，但只有温柔，温柔到包容一切；他说不上快乐，但也说不上悲伤。曲画风似乎从来没有鲜活过，他只能算是勉勉强强地活着。
用现在网络的话来说，曲画风像一只总是沉思的卡皮巴拉，活着也行，死了也可以，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亲戚总说曲易之肖父，一样的卷发，一样的桃花眼，一样和和睦睦的性子。
可胡同心和曲画风都不希望两个孩子这样。他们更想他们像胡同心，像胡同心一样锋利，一样果决，一样无所顾忌。夫妻俩铆足了劲把儿女往这方向培养，胡湖像极了母亲，飒爽凌厉；而曲易之……则勉勉强强。
曲易之看着遗像，恶劣且无力地想：曲画风，现在我要是活的很像你，你是不是就会担心？是不是就不会解脱？我根本不想你解脱！
身为双胞胎，虽然是异卵，但仍心有灵犀。胡湖拍了拍他的肩，“哥，你别纠结了。爸他自己想解脱，应该为他高兴。”
“有遗书吗？”
胡湖眼神闪烁了一下，“有。在妈那。妈说是留给她一个人的。她不给看。”
那就真看不了。
胡女士说一不二从不听人劝，除了曲画风。小时候，曲易之和胡湖两个人做了错事，调皮捣蛋，都会往曲画风身后跑。跑得快了，就挨不着打；跑得慢了，就会被拍两下。
真要跑起来，妹妹是跑不过哥哥的。所以曲易之每次都会放慢速度，可能会被妈妈拍两下，但最终也会跑到爸爸身后。
这时，曲先生就会劝胡女士算了算了。胡女士定会把手里的棍子一扔，怒骂又让两只小兔崽子成功跑了！
现在能护着他俩的人走了。曲易之心想：如果真的去偷遗书，胡女士能掐死他俩，给自己老公陪葬。
他们四个的关系多好啊，为什么要先离开呢？为什么……
***
慢慢地，客散了。
曲易之和堂兄在灵堂守灵，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聊工作、聊社会新闻、聊国家大事，越聊越没劲儿。
聊着聊着，堂兄刷起了手机，和女朋友腻歪。单从微表情和动作看，俩人儿腻歪的就不行。搁平日，曲易之肯定会损几句，现在他懒得看。
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他也懒得充电，他甚至懒得动。
就这么盯着遗像发呆——老曲先生年轻时……确实好看。
堂兄突然抬头：“我爸妈都说你像小叔。我看了这照片，是真像！就是你没小叔温柔，眼神像小婶，凶巴巴的。”
曲易之扯了扯嘴角：“这话你敢当我妈面说么？”
“那必须敢！” 堂兄乐了，“小婶可爱听这话了！” 笑着笑着，看着老曲先生的遗像，声音低下来：“小叔他……也爱听。他俩都希望你别太像他。”
曲易之垂眼：“是啊……”
堂兄叹气，“小叔这抑郁症，折磨他很多年了。他也累了。你们也尽力了。大家都希望，你们好好过日子。”
曲易之点头，“哥，我知道。谢谢。”
但老曲先生哪有什么抑郁症，他是心病。虽然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心病，能折磨老曲先生一辈子。
年少时，叛逆，异想天开，看了点大道理，就觉得自己悟了。他劝老曲先生走出来，想开点；劝不动，就开始学着像大人一样“骂人式”教育，结果把老曲先生气得罕见地挂了脸。
老曲先生坐在椅子上呆愣。胡女士见了，和仍处于“讲理”状态的他交流了一下，然后抄起棍子就抽，把他裤子都抽烂了。
那次胡女士可真残暴，老曲先生一反常态也不说话。胡湖在旁边极的干跳脚，最后扑上来，也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棍子。
当年他说的什么来着？
还没等深想。胡湖和堂弟来了。
“哥，该换班了。”
曲易之摇头，对三个人说：“你们都去睡吧。我不困，我可以自己守着。”
堂兄立刻跳了起来，“别啊，我爸妈说了，必须两人。你们没发现我哥没来么？他上次差点把族谱烧了。我爸亲自在族谱上记了他一笔。”
“谨慎！必须谨慎！” 堂弟附和，挠了挠头，“易之哥，为了守灵，我刚干了杯咖啡，我也睡不着啊。”
胡湖眼珠一转，“那哥，你先帮我看一会儿。我去陪妈聊聊天。”
刚抬脚，被曲易之一把拉住，“你是不是要去……”
“哥，你想什么呢！不能！”
曲易之眯眼，“那就是能。”
胡湖摇手，“没事。你放心。”
“……别让妈伤心。”
“不能！”
胡湖一走，曲易之顺手薅了堂弟的充电宝，给手机插上电。
“我出去透口气。”
夜风一吹，凉得刺骨。天上群星，幽幽地闪。几颗流星划过，像谁的泪，划过夜空，划过曲易之的脸。
滴——滴——手机开机了，不停地弹消息。
铃——来电显示：古川
“你……转身。”
电话里的声音，和现实中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曲易之猛地回头。
古川就站在不远处，手里攥着手机，屏幕还亮着。
“你怎么来了？” 曲易之嗓子发紧，“怎么找到这儿的？”
古川含糊道：“跟来的。”
他当初为了报复查曲易之的时候，就差去曲家祠堂偷族谱了。
曲易之老家在哪儿，家里几口人，甚至曲易之的妹妹谈恋爱的事儿，他都门儿清。
他其实早就到了。
在曲家附近转悠半天，打听到曲父去世，灵堂设在这家会所。
曲易之手机一直关机，他也不好贸然上门。曲易之回家都没带他，他又以什么名义上门祭拜呢？下属吗？
于是就这么在外头站着。
候到现在。
曲易之伸手去拉古川，嘶！——冰得他一哆嗦。那双总是热乎乎的狗爪子，这会儿凉得像块冰。
这孩子……到底在外头站了多久？
“我爸走了。” 曲易之嗓子发哑，双手不断古川的手，试图让他暖起来。 “当时，我心里很乱……对不起，没来得及跟你说。”
古川喉结滚了滚：“嗯……”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曲易之闭了闭眼：“既然来了……要见见我爸吗？”
古川眼睛一亮，脑袋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好！好的！”
***
胡同心最恨男同性恋，没缘由的，恨到骨子里那种。曲易之怕她看见古川发怒，让古川先去酒店等着他。
丧事办完，母子三人沉默着往家走。
刚到门口，胡同心突然停住，手搭在门把手上，没急着开门。
她转过身，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女儿，长长叹了口气。
啪！一耳光直接甩在曲易之脸上。
胡湖尖叫：“妈！你干嘛？！”
胡同心慢条斯理地活动手腕：“冲动了，对不起。”
曲易之颤抖地问，“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胡同心拉开门，头也不回：“不为什么。什么也没做错。看见你俩就烦。滚回去上班吧。”
砰！
大门摔得震天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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