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拓说得对。”
江野坐在泛着蓝光的工作台前，目光刚从中央那块环形屏幕上移开。画面定格在一个不知道播放过多少遍的陈年数据上。
这是他调到苍鹭司的第四天。
他现在无比认同马拓说的——这地方，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待的。
白部大楼永远开着灯。白色灯光从高耸的天花板泻下，落在桌面、椅背，每一个人的肩头上，像是故意不留下一丝阴影。人坐在这里，就像被挂在聚光灯下，哪怕只是低头翻页资料，也似乎又双眼睛在注视着你是否多翻了一页。
白部处理的不是代码，也不是图表，就是最能直击人眼的影像、让人心跳一滞的片段，还有那些用红圈、黄条、紫箭头标记过的旧照片。信息堆得像山，有些扫描图甚至保留着指纹与污迹。
声音与画面时常混杂。左侧屏幕正在回放一次小巷拦截，人物对话被风声切得零零碎碎，只剩只言片语。右侧的档案则配了两张截图：一张是模糊背影，一张是车窗上倒影出的眼神。
没人告诉你重点在哪。你得自己看、自己猜、自己判断。
送风管吐出一股冷气，江野拢了拢制服袖口。马拓站在他身后，正啃着一根速溶能量棒，嘴里含混不清地念：“你别太认真，没用的。”
江野盯着画面中那个拐弯时脚步略缓的人影，低声道：“这动作……有点眼熟。”
马拓凑过去看了一眼，既不否认也不肯定，只是低头咕哝：“白部最难搞的就是这个。一旦你想确认点什么，基本就完了。”
他一脚踢了踢桌下的线管，“干我们这行的，看见了也得装没看见。知道了，也得学会忘。你要是记性太好，那最好闭嘴。”
江野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这栋楼里的人都习惯沉默。白天标注影像、框选时间、翻译语句；晚上照样说笑闲聊，聊吃的聊天气，却不聊彼此也不聊工作。马拓说过一句话，江野记得很清楚：“这地方的人最热闹，但也最安静。”
确实如此。八卦很多，却没人开口；传言遍地，却无人验证。就像一场全员参与的沉默游戏——信息在你眼前游走，却不许伸手，不许靠近，更不许试图改变。
江野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桌边贴纸，上面写着一行熟悉的大字：
“只看，不干涉。”
他翻开下一段素材，那是一页翻拍的日记，一张边缘烧焦的纸。内容不多，字迹潦草，倒数第二行被人用红笔粗暴地圈了起来。
他盯着那一圈，脑子却猛地空了一拍。不是看不懂，而是……不该懂。
苍鹭司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看见，是最轻的事。
真正的任务，是扛下。
江野终于能休息了。
白部这种地方，居然也是“上五休二”。
这听上去像个玩笑——每天要面对的是致命的信息流，是三秒钟一条的人命投影，是战场热源图和失联轨迹追踪表……可他们居然能在晚上五点，准时下班。
说不上是幸运，还是某种刻意为之的制度设定。江野的工作日正好排在周一到周五，所以也能和“普通上班族”一样拥有完整的周末。至于马拓——他说他第一天上班是周四，所以他的“周末”是周二和周三。
那天傍晚，江野站在宿舍楼下，穿着一身不合身的便服，手里拎着白部统一发放的“周末自由包”——洗发水一瓶、白毛巾一条、一些日常用品，以及一本“自选阅读资料”。内容包罗万象，从战地简史到心理自助，应有尽有。
入住本来不应该拖到今天，但因江野来的突然，空宿舍今天才收拾出来，委屈他睡了几天苍鹭司的休息室。
这座园区早已没有“周末”这个概念。但白部顽固地坚持给人“轮休”两天。仿佛只要贴上“上五休二”的标签，这栋没有窗户的高塔就能被归类为“正常机关”，而不是个天天看人死活的冷宫。
马拓曾说，这是为了心理健康。
“看太多，得眨眨眼。”
当然，所谓“休息”并不意味着可以随意离开军政府园区。顶多从乌眼鸡塔的三十几楼，滚去宿舍区的四楼，在走廊里晃晃，再泡个带着浓烈消毒片味道的澡。江野第一次洗那澡时，以为自己会起疹子。
马拓站在隔壁搓背，头也不抬：“你不抓狂就不错了。我们这儿上一个真长疹子的，后来疯了，被调走了。”
江野试着问：“白部就没有什么娱乐活动？”
“有啊。”马拓顿了一下，“有张桌子。”
“……然后？”
“然后大家可以围着桌子坐着，讨论今天谁最像潜伏特务。”
江野默默搓了半分钟的背，什么也没说。
白部的第五个晚上，他第一次走上宿舍的天台，靠着护栏吹风。
“很久没吹过自然风了。”他低声说。
白部没有窗户，外墙是合金玻璃，投射着虚拟的外界影像，冷气从天花板管道中吹下来。不看日期，根本分不清春秋冬夏。
回到宿舍后，他把自己埋进统一配发的薄被子里。手机也是统一配发，他还没顾得上研究，目前里面唯一的娱乐是“园区内刊”，封面是一位蓝部工程师在调试某种新武器，标题写着：
《代号未明：新型武器应用研究及其对战局的意义》
他随手翻了两页，就困得睁不开眼。
关灯前，脑子里冒出一个模糊的想法：好不容易有时间休息，应该做点什么。
但很快，思绪被扑灭。
他把手搭在额头上，闭上眼，心里默念：“休息。不想了。”
白部的规矩很明确——想得越少，得到越多。
江野再次出现在乌眼鸡塔门口，是周一早上六点五十分。
白部没有打卡制度。主系统会在每天七点准时开始传输信息流。如果人没在七点前到工位，全自动辅助系统会代为执行当日工作流程，只是你的工号会被标红。没人扣你工资，前提是——别出错。
所以他早到了十分钟。
清晨的白部，照旧冷清。主楼外墙反射着来自湖水的反光。几百米高的建筑只配了四部电梯，却能让一千人通行无阻。每次走进白部，就会有一部电梯为你敞开门，哪怕你并不知道要去哪。
电梯直达四十三楼，江野坐回自己的工位。六点五十二，看来来得够早。
今天是“资料归档日”。实习员工没有权限接触一线情报，只能从任务系统接收过时视频和简报，从中挑挑拣拣，分类完后扔回中央数据库——无聊得要命。
马拓一边灌着速溶咖啡一边说：“等你熬过实习这几个月，或许能碰到点活人说的话，再比这清晰一点的影像。”
江野点头，笑了笑，努力表现出“我很上进”。
他连着收了几张毫无意义的黑白照片，文件编号是三十五年前的，全是乱码，估计早已损坏。
接下来弹出了一段音频记录，长达一小时十五分钟，标题是《特级复盘·全体会议纪要》。系统备注：“音频质量不佳，建议快速略听”。
他用2.5倍速播放，嗡嗡作响，像隔着海通电话：
“……第三特遣队已全灭……”
“……苍鹭通道关闭……”
“……编号缺失者请求定位……”
“……不建议公开……”
啪——音频断了。
他皱着眉，打开附带的文字记录。加载很慢，他一边喝水一边等。
文档终于跳出来，页面却空白一片，只有顶部赫然写着一行红字：
“该记录已被调离分类库。未经授权，请勿继续访问。”
他刚想关掉页面，手却误点了一下。
没有报警，也没有弹窗。
只是右下角浮现出一条细小得几乎看不见的提示信息：
【行为已记录。感谢参与归档。】
江野心里“咯噔”一下。
这不是系统标准提示语。
他翻遍新手文档都没见过。
他试图像往常一样刷新系统来切换任务，但界面死死锁定在白板文档页上，像是等他回应什么。
空调的风吹得后颈发凉。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
他撑着桌面站起来，再次尝试刷新，依旧无反应。页面像“死机”了。
或者说，它没死，只是不愿意走。
他犹豫着是否该找马拓求助，但那条细字体提示像是——留给能看懂的人的。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到：自己还不属于这里。
不是因为系统故障，不是因为权限受限，而是因为——它开始对他说“谢谢”，而自己只能手足无措。
他合上电脑，拔掉数据线。白板页面并未消失，只是在那一瞬间，屏幕上闪过一帧模糊得过度压缩的画面。
像是一只手，模糊、失焦，连五指都无法分辨。
可他忽然产生一种强烈的错觉：有人在看他。
他站了一会儿，终端放在手里，沉得像块石头。
时间是下午四点二十三分。离下班还有三十七分钟。
他原打算提前下去倒杯水，顺路透透气。但刷卡出门时，识别灯闪红：
未授权离席。
江野抬头看了眼天花板上的监控球。它正好调转方向，对准了他。
像是在等他做出选择。
他重新坐回位置，打开电脑。
白板页面仍在，那行提示字已变成：
【当前数据同步中，请勿关闭终端。】
可他根本没有点“同步”。
他什么也没做。
胃部像被什么东西搅了一下，恶心感攀升。他脑中蹦出一句系统语：
——白部的机器不会出错。
如果它判定你“看过”，那你就真的“看过”了。
如果它判定你“正在归档”，那你就真的在归档。
你只是一个打工人，你什么都不想知道，什么也不想掺和。
可现在——你已经被归类了。
【当前数据同步中，请勿关闭终端。】
江野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犹豫了一下，打开通讯终端，给马拓发消息：
【你忙吗……我电脑好像卡了。】
十秒后，马拓回了一张表情包——猫举着键盘骂街：“又是谁在白部动了不该动的文件！”
江野沉默，接着发：
【我只是……点了一下。它说‘感谢归档’。】
马拓秒回：
【我知道——经常有人误触，等我一下。】
不到三分钟，马拓晃着步子走来，白部制服外套没拉拉链，拖着一根文件缆线，看起来像是刚从休息室出来。
“一小时十五分钟那个音频吧？”他坐下，“是不是？”
江野点头。
“行，那没事。”
他掏出一张卡，在江野电脑背面一刷。屏幕黑了又亮，恢复如常。
白板页面就不见了。
“就这？”
“就这。”
“那句‘感谢参与归档’呢？”
“你被临时划进了归档池，是系统防呆设定。”他耸耸肩，“一般新手不会点到。”
他喝了口江野杯里的茶，嫌弃地说：“啧，这么苦，你怎么这年纪就喝这个。”
江野盯着他：“我会留下记录吗？”
“会啊。”马拓笑笑，“但这是白部，又不是红部。没人会因为点错东西被枪毙。”
他拍拍江野的肩，正要走，忽然顿住，回头问：
“你刚才是怎么点进去的？”
江野愣了下：“听完音频，不小心点了一下白板页面。”
马拓沉默两秒，低头看了眼屏幕。
“……你确定页面没有报警？”
“没有。”
“没有提示权限不够？”
江野摇头。
马拓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发了一条消息。过了会儿，笑了笑：“也可能是系统又抽风了，别在意。”
江野看着他：“你这语气哪像‘别在意’……”
“行了行了，马上下班了。别乱碰了。”
他转身离开，制服的白色布料拖在身后，步子轻慢。
可江野总觉得，他走得，比刚来时快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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