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政府下辖的科研工程部,编号从 B-01 到 B-98,官方称为“蓝部”。
据说那里,连阳光都不爱照进来。
除了一小部分高层和技术主管坐在军政府大楼东翼办公,蓝部的大多数成员其实都挤在另一处:一片远离核心城区的封闭科技园,像病灶般潜伏在城市边缘。那里错综复杂的金属楼体层层堆叠,像人为构建的迷宫。每一面舱壁上都喷涂着蓝色警示标志,冷光屏幕宛如不眠不休的器官,在昼夜间不断闪烁、运转。
那不是办公区,更像一个由技术铸成的隔离层,将外界的温度、人情,甚至时间感一并屏蔽。
所有进入蓝部的人,都会失去名字,只保留编号。无论你曾是哪个顶尖实验室的核心,或是哪所学院的天才,一旦穿过那扇带有三级权限的门,你就是——“B-63-xxx”、“B-22-xxx”,或者干脆只是一串随机生成的字符。
没人问你从哪来,也没人在意你要去哪。
能留下的,都是那些脑子里装满公式和构造图,能和机械臂争论回路逻辑吵出胜负的技术狂徒与科学疯子。
而其他人——正常人——不是疯,就是走。
江野站在通往蓝部主机楼的浮梯前,手里拽着调令的那一刻,竟有种要被调往另一个星球的错觉。
“你确定……这是白部实习生的流程?”他朝旁边的引导员问。
对方是个戴着呼吸罩的青年,只露出一双眼,眼中只有冷静到接近机械的疲惫。
“这是贵部的工作安排,我部仅负责配合。你需要完成的,是标记、编号并审阅部分装备数据的转化记录。”
“……翻译一下?”
“看不懂就照着说明点。”
江野差点当场把调令撕了。
但马拓那天的声音还在他脑子里回响:
“他们那边才是真正不讲人话的地方。你要小心点,别被他们重构了大脑。”
他原以为那只是句夸张的玩笑。
可当他真正踏进蓝部园区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
那不完全是玩笑。
这地方真的有某种让人悄无声息改变的能力。
他刚一刷码,三台无人机便无声悬停而下,冷冰冰地围着他全身扫描了五遍。确认身份后,一个机械合成女声响起:
“识别通过。白部通讯代号 CL-063,权限等级:临时外派。”
“……外派?我只是个实习生。”
无人机没有回应,它们只对“等级”和“数据”有反应。
走廊两侧是全息数据墙,信息以非人类能接受的速度翻滚,像是专为机器脑设计的环境。几个蓝部工程员埋头操作,眼中泛着不自然的蓝光,仿佛脑后接了数据端口才觉得安心。
江野一边走,一边觉得后背发冷。
这里不是单位——这里是实验室,是收容所,是某种思想的隔绝区。
他很快见到了自己的接待人——B-07-L78,一个穿着深蓝制服、眼皮都懒得多眨一下的工程员。
“资料已发送至你的终端。”B-07-L78 说,“十五分钟内完成审阅,逾期系统将自动收回,并记为失败。”
“你们这也太……”
“外派容忍度已远低于标准。若你无法完成,也无需勉强。”
那双眼睛像硅胶抛光后毫无温度的塑料制品,既没有感情,也没有敌意。
江野坐下,终端亮起的瞬间,那些数据几乎要从屏幕中涌出来,把他的眼睛淹没。
他咬牙盯住第一屏,耳边响起另一道系统提示音:
“欢迎进入蓝部。此地无人情,此地无昼夜。”
江野关掉终端屏幕上最后一个任务窗口,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是刚从水底浮了上来。
屋里温度调得过低,冷白的灯光打在银灰色的机器壳体上,反射出一层近乎冰冷的死寂。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指尖冰凉,连神经末梢都像被冻住了。他已经分不清,这究竟是第几个十小时工作制的轮回。
他实在忍不下去了,从兜里拽出手机,拨了个号。
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起,马拓的声音一如既往,懒洋洋地传过来:“喂?”
“我真受不了了,”江野靠进椅背,语气里带着咬牙切齿的怒火,“这地方比白部还难熬。”
“我早说过,那边全是怪人。”马拓那头笑得轻飘飘,“你以为我当初为啥死活不肯去?不过你也别太焦虑,一般实习生在那边撑一个月就能调回来。”
“所以是谁拍脑袋决定让我们白部实习生搞三部轮转的?!”江野一边捏着眉心,一边咬牙,“就没人提意见?”
“当然有人提过,也有几个真被劝退了。”马拓顿了顿,“但不多。很多普通人还是想着进军政府系统,对他们来说,白部就是最好的跳板。三个月,咬咬牙就过去了。”
江野冷笑:“我怕我还没咬住,就先被咬了。”
他扫了一眼面前这间灰白色调的密闭房间,墙面嵌满闪烁的冷光终端,没有窗,没有人,只有机械臂不停旋转的声响,和脚边自动巡逻轨道上滑过的低频电流。
从他踏进蓝部那一刻起,除了门禁那一声“滴”,就再也没有人对他说过一句话。
“你那边还好吗?”马拓问。
“如果我明天没主动联系你,记得替我报个失踪。”江野咬牙,语气里三分是玩笑,七分是真。
电话那头笑出声,半晌才说:“得了吧,蓝部最缺的就是干杂活的。你那点命,还得多值几个工时。再说了,你要是真失踪,第一个知道的还是白部。”
江野没接话。
过了会儿,他把手机调成静音,丢回口袋,站起身,抬脚踢了踢脚下那块没编号的金属地板。
地板是空的,踢上去连一点回声都没有。
就像他现在的任务,空荡、重复,毫无意义。
但他知道,这一切绝不会是偶然的。
白部,从不做“无意义”的事——哪怕让你一遍又一遍核查那些被标记为“低优先级”的垃圾数据,他们也总有自己的理由。也许是考察反应,也许是验证某种假设,又或许,仅仅是——
在观察你。
江野抬起头,看向角落那只嵌在墙壁里的摄像头。
白部的标志印在那上面,黑白线条静默地注视着他。
是啊,就连别的部门的档案室里,装的也都是白部的眼睛。
赵渝回到宿舍时,天色已擦黑。
门没锁,屋里没开灯,一片寂静。他站在门口停了一秒,没动,像是在等眼睛适应黑暗,也像是在整理脑海里翻涌的思绪。
空气里还残留着傍晚落日前的余温,走廊尽头传来模糊的脚步声和低声交谈。楼下水房的水龙头忽开忽关,水声断断续续,像是从地底传上来的回音。
他轻手轻脚地把门带上,动作几乎听不见。
战术背心早在蓝部脱掉了,肩膀此刻空荡荡的,只穿着一件还带着汗意的内衫。他走到床边,手指慢慢解着战术手套的扣子,指骨因用力过度泛着微白。
手套解到一半,他忽然停住。
目光落在桌角那瓶水上——瓶盖松着,明显被人碰过。
他眯了眯眼,走过去拿起水瓶,晃了晃,又放回去,始终没发出声音。
宿舍是两人间,他和亓阳同住。另一张床此刻空着,床头胡乱搁着一副耳机和一支半用完的止痛喷雾。
那瓶水是亓阳没喝完的,还是有人来过,还是自己放那忘了,不重要了。
赵渝转身,从抽屉里摸出备用通讯芯片,将早上那块拆下,和蓝部那份行动报告一起塞进床底。
然后他坐下,低头,把额头抵进掌心。
——不是因为累。
是因为从踏出蓝部那一刻起,他就清楚,有些数据被人为删改了,而他,被“温和”地排除在了真相之外。
他一声未吭,甚至连叹息都没有。
几分钟后,他抬起头,抹了把脸,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夜风扑面而来,冷冷的,让人清醒。
他却站得很稳,眼神依旧冷静,像往常一样,甚至更沉。
门忽然开了一条缝,亓阳探头进来。
“哟,赵队。”他咧了下嘴角,“你回来了。”
赵渝看了他一眼:“你没锁门?”
“又没有外人。”亓阳耸耸肩,“你脸色不太对,怎么,蓝部那边不让你查?”
“没有。”赵渝转过身,语气平得像一滩死水,“他们很配合。”
“那你还——”
“亓阳。”赵渝忽然打断他,声音低哑,却异常清晰,“以后,有些东西……和咱无关就别管了。”
亓阳怔住,试图从他眼中看出点什么。但赵渝的眼睛像罩上了一层夜色,沉沉的,看不见一丝光。
“行。”他笑了笑,语气轻松得像平常开玩笑,“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队长大人。”
赵渝没再说话,只回到床边坐下,低头解鞋带,动作一如既往地利落、沉稳。
宿舍再次陷入寂静。
他没有问那瓶水是不是亓阳留下的,也没说蓝部到底交了什么报告,更没提起那个被悄悄抹除编号的编号,现在在哪。
有些事,一旦开口,就得有人为它负责。
而现在——还不是时候。
蓝部的日子实在难熬。江野已经不记得自己在这里度过了多少个十小时轮回,但终端上显示的日期,却清晰地告诉他——这是第二十二天了。
他开始有些想念马拓了。虽然那家伙总是坐在屏幕前不停敲键盘,话多得让人头疼,喜欢一边喝咖啡一边假装思考人生,但至少在江野几乎要崩溃的时候,马拓会主动关掉耳机,问他一句:“去喝点?”
他有些怀念那种异常人性化的五休二工作制度。现在的蓝部,连“七休零”都算不上,连轴转得江野一闭上眼,脑袋里就满是代码和报错信息。前两天,他还梦到自己把系统给格式化,醒来时差点真去申报找回数据。
他想,他可能是想白部了。
甚至,他开始想白部了。
第二十三天,凌晨三点。
江野正在给一份未归档的数据补权限标签,突然,终端黑了。
这不是那种常见的“系统故障”型黑屏,而是整个系统自上而下地关闭了他所在的这条链路。几秒钟后,屏幕重新亮起,屏幕上只剩一个文件夹。
文件名是他的编号。他愣了一秒,点开。
里面只有一个文档,标题是:
《白部返回授权申请:已批准》
没有署名,没有时间戳,甚至没有任何“处理人”记录。文档内容仅是一整页留白,唯一的标记是最下方那行淡灰色的小字:
“你完成了我们需要的部分。回去吧。”
江野的第一反应是又一次误操作,但几乎同时,身后响起了那个熟悉的机械女声:
“CL-063,你可以走了。”
他愣了愣。在蓝部这几天,江野早已习惯了被叫做CL-063,但这一次,他觉得这句话似乎不是在叫他。
他很快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凌晨三点十五分,科技园依旧灯火通明,这里像是一台人力驱动的、永不停歇的机器,而此时此刻,江野终于摆脱了和他们一样的命运。
从蓝部科技园回军政府大楼需要一个半小时。白部大楼——那座乌眼鸡塔,他已经很久没听到过了。最早开门也要六点半,宿舍区门禁六点解锁,江野似乎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但他却感到无比轻松。
他拎着印着白部纹章的帆布包,离开科技园时回头看了一眼。
那几栋建筑沉默地立在那里,几百块显示屏像未曾合眼的眼睛,一层层地睁着,亮着,盯着。像在注视,又像从未在意。
江野把制服领口拉紧了些。
四月的凌晨依旧冷,风透过衣服领子往脖子里钻。蓝部的临时制服又薄,穿在身上像一张告别的纸。
通勤列车还没开始运行,江野只能沿着园区边缘那条老路往回走。耳朵里依旧回荡着那句“你可以走了”。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连同那个不知何时发起的申请,究竟是许可,还是清算?
他甚至想过,自己是不是无意中踩了什么线。蓝部的系统从不多话,白纸黑字地把一切呈上来,但没人告诉你那纸是白卷还是判决书。
江野试着用手机重新连接白部内网,但权限已被锁死。系统提示:“身份权限更新中,请稍后重试。”
他就这样走了一段漆黑的路,直到天边隐约泛起一丝光,像一块破布被扯开了一道口子。他坐上了第一班通勤列车,到了军政府大楼时,刚五点三十分。
外门还没开。他靠在门边的花岗岩立柱上,闭上眼,仿佛能听见宿舍区里传来的水声、洗漱、拖鞋踩地、咳嗽——那些熟悉的、活着的声音。
他已经很久没听过了。
离开白部的时候是冬天,回来的时候,却已经是早春了。
江野低头看了眼手机,上面跳出一条新的通知:
【接入白部楼层识别系统成功,欢迎回来,江野。】
他怔了一下,看着通知上的名字,而不是CL-063。白部,真好。
当江野还沉浸在终于变回“人”的喜悦中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哑的嗓音:
“——你又搞什么幺蛾子呢?”
江野身体一震,转过头去,隔着栏杆,他看到了一张曾见过的脸。“赵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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