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野盯着栏杆另一侧那张脸，脑子里“赵渝”两个字刚冒出来，就被他一句话打断。
“白部现在都有夜班外勤了？还让你拎着包坐在风口上等天亮？”
赵渝的声音还是那种带点鼻音的低哑，懒散又拽，又莫名带着一股压不住的热情——像是凌晨六点钟的阳光，明明温度不高，却直直晒得人眼睛发涩。
江野站起来，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干得像沙纸糊过。
“我不是，我刚……”他说到一半，才意识到，除了偶尔打几次电话给马拓，好像已经很久没和人说过话了。
赵渝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地翻过栏杆，稳稳落地。从上往下打量了江野一眼，目光扫过他那身临时制服、帆布包，还有没来得及摘下的蓝部工作牌。赵渝嗤了一声，开口像是在嘲笑，又像是懒得认真。
“哦，我想起来了，你们白部的规矩，三部轮转，啥时候来红部啊，我罩你。”
江野默默把工作牌取下来塞进口袋，拉紧了制服的拉链，随口说道：“那我可得早去，别等过几天，赵队长给忘了。”
赵渝只是笑笑，走近一步，站在江野身边，他没戴着出勤需要的那些装备，单穿一套黑色作战服，在清晨的光里显得格外冷硬。
他靠着立柱站了会儿，没看江野，只是说：“这早晨还挺冷，看来下次出来晨跑还是得多穿点。”
江野抬头看他，嘴里泛着金属味，不知道是风刮出来的，还是憋的。“你一大早起来晨跑？”
赵渝这才回头看了江野一眼，那眼神热得让江野心口一跳。
“不然呢，我也和你一样无家可归？”赵渝说，“但还好我出来了，也有个人陪你不是？”
江野沉默了几秒。
风停了，清晨的光悄无声息地溜进这片灰色建筑群。远处的宿舍楼传来早操的哨声，有人推开窗，有人开水龙头，有人刚好醒来。
“集合了，我得走了。”赵渝一个飞身翻了回去，“门估计快开了，今天冷，记得多穿点啊。”他说完，便一溜烟跑了。
江野甚至没来得及接话，只能低头看着终端上那句“欢迎回来”。
他回来了。
白部依旧在七点整准时启动新的一天。
江野站在四十三楼苍鹭司门口，停留了几秒，才推门走进办公室。室内灯光已亮，空调呼呼作响，合金玻璃幕墙投影着外部的清晨景象，灯光被切割成四四方方的格子，安静铺洒在地面上。
他走到自己的工位前，一瞬间竟有些恍惚。
桌面一如离开时那般——几支散乱的速溶咖啡、一份翻到一半的备忘录，还有那副只有在白部才戴的金属边框眼镜。仿佛有人特意守着这片小小的角落，为他预留了一份如常的归属感。
就像他只是请了一个普通的周末假期，而一切从未改变。
他将帆布包挂在桌边，坐下那一刻，椅子发出久违的“吱呀”声。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仿佛终于从蓝部那冷硬的机械系统中脱离出来，重新回到属于自己的节奏里。
六点五十九，白部的信息墙准时切换画面。全组联网，系统启动，编号浮现。
江野抬头望着那面屏幕，熟悉的权限框架缓缓展开，一条条信息流如潮水般自终端涌来，像极了他曾经历的每一个清晨。
七点零九，马拓姗姗来迟，手里拎着一杯还没封口的豆浆，边走边抱怨：“怎么还是这破味儿……这小吃店真是一点进步都没有。”
他刚进门就看见江野，脚步一顿，豆浆差点洒出来。
“——我靠？”
江野看了他一眼，语气平静：“早。”
马拓像没反应过来似的愣了几秒，才猛地惊觉，一边拍着他的肩一边喊：“你是真回来了？不是系统搞的那种数据备份回放？不是用AI复原的？你张张嘴，让我看看是不是真人？”
江野推开他的手，半笑不笑地说道：“你还在迟到，我当然是真人。”
马拓笑了，顺势坐到他旁边：“行啊你，回来也不提前通知一声？白部这边我们都快以为你被蓝部吸成数据灰了。”
“凌晨的通知，没来得及说。”江野低声答了一句，随即又补上一句似真似假的，“不过差点就真的被碾成灰了。”
马拓没听清最后一句，正低头翻看自己的终端，系统已刷新出今日任务清单。他撇了撇嘴，整个人瘫在椅子上，一边划着任务栏一边念叨：“就说吧，七点整的任务都没什么急事，这系统就是给你个心理暗示——‘你上线啦，你是个有用的人’。你晚来十分钟，它还会自动识别为‘准时上班’。”
江野没接话，只静静盯着终端上一条条弹出的任务通知——果不其然，全是“低优先级”，不急不缓的碎片信息，一眼就看出是分配给实习生练手用的。
他正准备随手确认接收，却被一条突兀弹出的系统提示打断了动作：
【当前身份授权已被冻结……来源：[苍鹭司]】
江野指尖顿住，身子微微前倾，重新盯住那行字。
“马拓，这……怎么回事？”
自从那次空白文档事件之后，江野下意识养成了只要系统有任何风吹草动就去找马拓的习惯。马拓对此也乐在其中——比起处理无聊影像、筛语音记录，他更愿意扮演“拯救实习生”的英雄角色。
“嗯？”马拓凑过来，看了一眼屏幕，一手撑在椅背上：“你去蓝部多少天了？”
“二十三天。怎么了？”
“怪不得。”马拓挑了挑眉，像是恍然大悟，“你走那天是第四个工作日，按系统算法算，你今天回来正好赶上了……休假日。”
“所以——我现在是在休周末？”
“对啊。”马拓语气轻松，“你小子是不是在蓝部连轴转，都忘了周几了。”
江野没吭声，目光仍落在那条系统提示上。在蓝部的那二十三个日夜里，他的确从未关心过具体日期，只记得这是第几个十小时、还有多久能攒够八小时休息、再过多久又要开始新一轮循环。
“你快走吧。”马拓眨了眨眼，替他合上终端，又帮忙收拾了桌上的东西，“你要是再不走，明天苍鹭司的人就该问我这个上司为啥不批你休假了。”
就这样一路被马拓“赶”到电梯口，等真正踏进电梯那一刻，江野才有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真的，回白部了。
宿舍的床垫比江野记忆中的还要软一些，或者说，熬过这二十三天的时光终于让他重新找回了“人”的感觉。
他整个人深深陷进床里，脸埋进枕头，一动不动。外头阳光正好，透过窗帘缝隙洒在他半张脸上，温暖得像春天的水。江野难得睡到了中午，连系统的提示音都被他自动屏蔽了。
直到手机猛地震动了两下，振动声沉闷却顽固，等到耳边响起第三下时，他才皱着眉翻了个身，半眯着眼看了看手机屏幕。
系统弹出一条通知——
“江野先生，白部·苍鹭司，编号 CL-063，请于工作日前往白部大楼六十七楼苍鹊司。谢谢配合。”
“我靠，什么情况……”江野的第一反应是自己休假期间登录系统被发现了。毕竟苍鹊司那帮人每天都在盯着军政府系统里的职员，专门抓两三个冤大头审问违规行为。而在白部，不休周末当然也算是违规。
明天才是工作日，但这种提心吊胆的感觉始终让江野不舒服，可能得找点别的事情转移一下注意力，暂时把这件事忘掉。
他掏出电脑，登录到内部系统，距离下次轮转冷却时间还有十二天。七天的蓝部剩余加上五天的白部过渡工作，算下来，这段时间相当宽松。白部的人文关怀还真是不错。
“那下次就申红部吧。”
白部的电梯按理说也是蓝部研发的，但如此智能高效的运载效率，却偏偏是白部独有的。
江野站在六十七楼的走廊尽头，目光落在眼前那扇关闭的金属门上从昨天收到苍鹊司的传唤开始，他心里就一直打鼓。苍鹊司的确也会无缘无故传唤人过来，但毕竟第一次来，谁不紧张呢。
转过身来，就是一条夹在审讯室间的长长的走廊。他站定的右手边，第四个审问室的门无声滑开，一股略带消毒水气味的冷空气迎面扑来。
“江野先生，”站在门内的审讯员语气平稳，听不出感情，“欢迎来到苍鹊司。”
另一个声音从更靠内的地方传来，比前者略低一点，语调却更冷：“首先，欢迎您回到白部，再次成为白部大家庭的一员。”
听到这话，江野不自觉地舒了口气，心底的绷紧微微松开几分，看起来……也许不是什么大事。
然而片刻之后，那个更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关于您提前回到白部，我们有一些问题需要核实。”
江野微怔：“……提前？ ”
“请问您是否接收到正式的轮转结束通知，或是系统发送的工作权限修改指令？ ”靠近他的一位审讯员从面前的终端调出记录，眼神却始终没从他身上移开。
江野听得一头雾水，皱了皱眉：“我是在前天半夜，在蓝部系统上收到一个《白部返回授权申请》的文件，没署名，没审批链，但说我可以走了……然后蓝部那边就让我走了。”
两个审讯员对视一眼，神情微不可查地凝滞了一瞬。
“你确定吗？ ”声音低下来，像是在确认一件不该发生的事。
“是的。”江野点点头，语气也跟着紧了几分，“怎么了？ ……有什么问题吗？ ” 空气仿佛停滞了半秒。
“我们调取了白部调令记录，”其中一人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如常，却带着某种刻意控制的缓慢，“并未发现任何‘返回授权申请 ’的发出指令，亦未记录您的接收时间戳。你的权限确实在凌晨被修改，但修改源头……未找到。”
江野心里一沉。
“意思是，我的返回，是个意外？” “也可能是‘人为的意外 ’。”
他说这句话时，审讯室的灯光微微一暗，像是系统悄然切换到了另一个模式。天花板上的监控镜头轻轻晃动了一下，仿佛一只刚睁眼的眼睛，在无声注视着每一个细节。
另一名审讯员接着开口：“你的离开不在白部的审批流程之内，但系统确实为你打开了权限路径。这种情况——在白部，极为罕见。”
江野喉咙发紧，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所以你们是在查我？ ”
“不，我们是在查那个指令。”那人语气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点刻意的冷静，“放心，你不是第一个遇到这种情况的人。”
空气骤然凝滞，室内陷入短暂沉默。
江野压下心跳，勉强笑了笑：“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
“配合调查。”对方答得干脆，“以及，暂时不要告诉其他人你是怎么回来的。”
“什么？”江野下意识抬头，“连……马拓也不能说？”
“尤其不能说。”审讯员补了一句，语调没有波澜，眼神却像钉子一样死死钉住他，“作为你的直属上司，你的所有调动指令都该由他提前知晓。”
这句话砸下来，江野才忽然意识到——马拓当时的震惊，不是出于惊喜，而是真正的“不知道 ”。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仿佛不是回到了白部，而是走进了一场事先排布好的静默旋涡。
“不过放心，江野先生。”审讯员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有一种稳定感，“无论发生了什么，你现在已归白部管理。白部将全力保护你的安全与权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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