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野上来的时候,脚步不轻不重。他既没刻意躲人,也没指望这地方真能安静。只是“白部”的生活节奏一旦回笼,他整个人也不自觉松弛下来——更何况刚从苍鹊司那群人手里捞出来,论谁都会想找个地方透透气。
他是个讨厌欺瞒的人,但也习惯被人盯着,哪怕是无声的注视,总让他觉得像被压在什么底下。但在白部,这样的注视是常态,久了也只能麻木。
可他没想到,今天的这片屋顶已经有人了。
门刚推开,他就看见一个人坐在栏杆边上,一条腿随意搭在铁栏上,整个人剪影似的斜倚在夜色里。身后是冷白的星光,旁边一只易拉罐,开了,却几乎没喝。
江野眯了眯眼。他本以为只是偶遇,可看赵渝那架势——那罐酒怕是已经开了一阵子了。
……等人?这个念头从心底滑过去,他没说出口。
“这么巧啊,赵队长,又碰上了。”江野先开了口,语气松散,带点刚脱困的轻浮。他的目光落在那罐酒上,“你不会专门蹲我吧?”
赵渝没抬头,只冷淡回了一句:“别自作多情。我这周也就上来四次。”
江野轻笑,慢悠悠走过去,在他旁边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顺手瞥了一眼那罐酒,还剩一大半。
赵渝低头,从地上捡起袋子,随手掏出一罐递过来,单手拉环一撕,动作很利落。
“你最近挺闲的?”他说。
“白部向来如此。”江野接过罐子,没急着喝。
“你不也挺闲。”
“嗯。”赵渝点头,轻轻一笑,笑声低得几乎被风掩了,“蓝部那边,憋得难受吧。”
“红部还能给你放假?”江野把酒放在一边,“这待遇挺不像赤虎司的风格。”
赵渝挑了挑眉,双手撑在身后仰头看天,夜风卷过他短发:“的确不像,我自己也觉得奇怪。”
“也挺好,”江野淡淡地说,“你们红部体力消耗那么大,偶尔歇歇也不亏。”
两人视线短暂交错了一下,然后几乎同时笑了。
那笑不算轻松,却带着某种难得的默契,像是两人不约而同地在某种失落中碰了杯。
“你这接了我的酒也不喝,是怕喝醉啊?”赵渝侧过脸看他,话里带着点讥讽,“能喝多少?”
“我是怕你一会儿喝多了,从这儿跳下去。”江野语气平平,像在讲明天的天气。
赵渝嗤笑,把那罐酒晃了晃,酒液在罐中哗啦作响。他忽然站起身,一脚踩上栏杆,身体略微前倾,像真准备往下望一望。
江野眉头一皱,抬手挡了他一下:“你他妈下来。”
“你不是怕我跳么?现在亲眼看着,安心了?”赵渝嘴角微翘,眼神却稳得像老练的狙击手,那种在战场上千锤百炼出来的平静,没什么能让他真的动摇。
江野盯着他几秒,终究没再多说什么,只抬手将酒罐举起,“吨吨”灌了好几口。
“欸,”赵渝低头看他,“你不怕醉了?”
“我怕我清醒着你跳下去,到时候苍鹊司还得逼我情景重现。”江野望着远处的灯火,说得慢条斯理。
赵渝怔了一下,随即笑了,那笑有点涩,更像是被什么不经意地刺了一下。
他缓缓从栏杆上下来,重新坐回原位,靠着铁柱,整个人沉了几分,肩膀也松了。
“你这人,说话真够讨人厌的。”他说。
江野咬着罐沿,语气轻飘飘:“咱俩也没那么熟,到现在也就见了三次。”
赵渝没接话,只撑着手肘,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他安静时就真的很安静,像夜里一台停摆的钟,只有风吹过铁皮的低哑回声。
“可我觉得你人不错。”赵渝忽然出声,语气像是在陈述某个不那么重要的事实,“和我队里弟兄不太一样。我跟他们一起,只顾着瞎扯。”
江野没有回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像在默认。
“我十六岁就带队上战场了,身边的弟兄换了一批又一批。”赵渝轻笑一声,“现在活着的,连一支小队都凑不齐。”
江野看着他,心里生出一丝莫名的心疼。
他忽然意识到,赵渝其实不该坐在这里——不该出现在这个傍晚的楼顶,守着罐开了一半的酒。他该在训练场上、战术桌前,或是演习基地里,像他们红部一贯的样子。
可偏偏现在,他坐在身边。
赵渝忽然抬头,目光扫过来,“你说,我算个称职的队长吗?”
江野顿了顿,才开口:“我不知道。但我感觉,你会是一个好队长。”
那句话落下后,风像是停了一瞬。
赵渝没再笑,他低头拨着手里的易拉罐拉环,声音像从喉咙里蹭出来:“你们白部,说话都挺有意思的。”
江野挑了下眉,转头看他:“谢谢夸奖。”
赵渝忍不住笑了。这次的笑,比之前都轻,像是真的松了口气。
“你倒是能把人气死,也能把人劝活。”
楼顶又陷入片刻沉默,但比起之前,没那么沉了。
“你啥时候来红部?”赵渝忽然问。
江野侧头看他一眼,语气浮浮的:“怎么,你想调我过去?”
赵渝没接话,只看着他几秒,慢慢把半罐子酒扔进旁边桶里,声音低了点:“不是三部轮转么,你不会想先去黄部吧?”
江野指尖在罐身上绕了一圈,像是犹豫,又像是刻意回避。他没正面回答,只抬眼道:“黄部太吵,我耳朵不好。”
赵渝没说话,眼神却落在江野脸上——那双眼亮着,像雾灯被罩着一层雾光,不真实得恰好,又偏偏容易让人记住。
“那就来红部,”他顿了顿,语气低低地飘出来,“起码我们不说话,也没人烦你。”
江野没笑。他只是轻轻把空罐抵住额头,闭了闭眼,像是用这点凉意,把脑子里什么东西压回去。
“调令最早下周。”
“好。”
赵渝没再看他,只靠着栏杆坐回原位,脑子却有些乱。
风从楼顶扫过,吹得他后脖子凉凉的,心头却莫名发热。他低头看着脚下铁皮上的锈迹,盯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又偷偷看了江野一眼。
江野正仰着头,闭着眼,空罐搁在额头上,一副“谁也别吵我”的姿态。
那一刻,他安静得不像身在这座军政府园区里,更像坐在谁心里的某个角落。风过得很轻,连夜色都温柔了几分。
真烦。
赵渝低着头,指尖一下一下地抠着掌心的老茧。细细密密的硬皮早就剥了又长、长了又裂,像他这些年走过的战场,表面风干,底下还是不安分地发疼。
他本来是想上来透口气的。哪想到刚抬头,又看见那个白部实习生。不是第一次撞见了——也不知道谁命背,怎么走哪儿碰哪儿。
夜里风大,凉得他心烦。他不是个爱计较的人,平时遇上也就一脚踢过去了,可今儿不知道怎么,心里那口气就是憋着,提不上来也咽不下去。
他低声啧了一下,像自嘲。
不就是喝了点酒,干嘛非得说那种话。
“你会是一个好队长。”
江野说得很轻,像是随口一提,没有多余语气。可那话就像刀子似的,轻飘飘地插进赵渝胸口,又不拔出来。他知道那不是什么承诺,也不是评价,可偏偏让他信了。真他妈见鬼。
他皱着眉,手掌一攥,茧皮被抠得发红。
他不是没听过夸奖,可那句……不一样。
白部那群人,一天到晚窝在办公室翻资料,个个都一身清清冷冷的气,和他们红部的火气天生犯冲。江野也一样,说话带点吊儿郎当,笑起来不在意谁,哪点像他们这些迷彩底下是枪是血的兵?
可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人就像踩了点一样,一脚一脚踩进他生活的边角缝里——宿舍楼下、食堂门口,甚至连他常蹲的破楼顶都能遇上。
赵渝闭了闭眼,忽然意识到——他烦的根本不是江野,是自己。
“这小子笑起来……真挺欠的。”他低声嘟囔,像是给自己找借口,“那种……你想踹他一脚,又不舍得踹狠的那种。”
他垂着眼,嘴角一勾,笑了一下,马上又收住,仿佛怕让谁瞧见似的。
——算了,再过几天,调令该下来了。红部事务多,到时候江野真调过来,也没空陪他在这儿吹风、瞎说话。
赵渝用指节敲了敲那只空罐子,罐壁震出一点轻响,像是提醒,也像是敲醒自己。
可脑子里偏偏还在回荡那句:
“你会是一个好队长。”
第二天一早,赵渝准时去了训练场。
晨风刮得人脸生疼,他下意识把拉链拉高些,站在队列前头,眉心绷着,什么也没说。
几个下士远远看了他一眼,都识趣地加快动作,不敢出声。
赵渝站着,一动不动,眼睛盯着队伍,心里却像被昨晚那点酒精糊住了边角。不是醉,是钝——像有些情绪没化完,晾着凉着,干不透,又收不住。
他的确是那种一瓶就断片的人,所以他最多就喝半罐。但昨晚的话,说得太顺了,顺得像排练过一样,可他清楚得很,自己一句都没想明白。
他就是那种,不想的事也能说得像想了很久的人。
“……不就喝了点酒。”他低声骂了一句,抬脚踢了旁边的杂草,“干嘛说那种话。”
那句话,说出口的瞬间好像只是顺嘴,可他知道自己是真想说。那不是客套,也不是随口夸奖。就是——觉得那人可以。
赵渝脸色有点冷,他没想让别人看见他这一面。昨晚是意外,以后不该再有。
他和江野,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一个红部的兵头,一个白部的脑袋。系统不一样,逻辑不一样,哪怕真在一个地方,也很难搭得上话。更何况,他们才见过几面。
可他脑子里偏偏又冒出昨晚的那个画面。
江野坐在栏杆旁,喝完酒不说话,罐子抵在额头上,眼睛闭着。那模样看着轻松,实则太安静,安静得让人忍不住去想:他是不是也在撑着点什么?
“我怕我没醉你摔死了。”
他说那话的时候,语气云淡风轻,像是讲天气,可赵渝当时真有那么一瞬间,想回头。
他到底怎么了。
他是打仗的,不是谈心的。他习惯命令和战术图,不习惯别人看穿他。他和江野这种人,不该多说一句话的。
赵渝抬手擦了把脸,晨露裹着汗水,他也分不清到底是冷是热。
不想了。还有报告没写,昨晚的事就让它翻过去。他不是第一次说错话,也不是第一次多看谁一眼。
至于那小子来红部的事……红部那么大。
怎么就非得是赤虎司呢。
江野接到调令的时候,天刚亮。
准确来说,是他们白部的“天刚亮”。
他站在白部宿舍楼下,指节轻敲着那张印着红章的纸,目光淡淡地扫了一眼内容,没什么特别表情。看完,他将纸沿着两道折痕折起,塞进了外套内兜。
果然是红部。
他原以为黄部那边的人事数据会像往常一样拖上三五天。毕竟那群人最擅长的,就是把“效率”两个字掏空了当花架子摆。流程繁琐得像迷宫,走一圈下来能耗掉半条命。可这回倒反常得快,连推诿的环节都跳了。
他挑了下眉,心里大概有数——不是黄部忽然良心发现,而是红部那边不耐烦了。
整个系统里,真能逼得黄部闭嘴的,大概也就红部了。毕竟那帮人把“拳头硬”当核心价值,谁能吵得过他们?干脆直接让路,还落个安生。
说到底,一群讲流程的,碰上一群不讲理的,怎么吵都得输。
不过对江野来说,不论流程快慢,程序复杂与否,都无所谓。去哪儿,他都不太在意。
轮转本就是走流程,走得快慢不过是节奏不同——和他坐在白部筛选终端前,一天看几千份资料没太大区别。他早就把这套制度看麻了,数据化地运转,没什么实感。
现在轮到自己,反倒显得顺理成章,像颗棋子终于推进下一格。
他迈进宿舍楼的一层大厅,几位熟面孔正围着终端打游戏。他抬了抬下巴算打了个招呼,顺手走到角落,从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一听可乐。
今天是周末,等进了红部,估计很快就会开始怀念白部的“五休二”了。
“去哪儿了?”值班的人问他。
“红部。”他答得简短。
“哟,那你可得吃点苦头。”
江野没接话,只拿指甲一下一下扣着易拉罐的拉环。红部的确是四部里最苦的,不管是前线兵还是后勤技术,每天早上跑五公里、随机安排体能特训,一个都跑不了。
但说到底,却是最轻松的那种“苦”。
至少不用想太多——跟着指令走,动作重复,身体出力,大脑反而能歇下来。
比起白部蓝部那种不动声色的精神消耗,他宁愿选择□□上的疲惫。
他其实对红部一向谈不上好感。在印象里,那群人靠的是本能、直觉、肌肉反应,不讲体系,不讲秩序,说话带火气,做事靠拳头。江野不喜欢这种无序感,他的思维是线性的,讲结构、讲因果,哪怕是讽刺,也得有逻辑。
可他更讨厌——空耗时间。
轮转既然是制度的一环,那他就得走完。
也算是换个频道。蓝部太机械,黄部太吵,白部太冷静。红部……他还没试过。
他有时候会这么想:人总得干点没干过的事,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把这套“制度内游戏”完整走完。
走出大厅时,他顺手又把调令折紧了一点,塞进最里面的口袋。
天彻底亮了。宿舍楼前光线灰白,他拉起外套帽沿,迎着风一步步往前走。没有犹豫,也没有回头。
至于那天楼顶的事,那天夜里红部的那个身影。
都和那罐没喝完的酒,一起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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