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骥不曾刻意隐瞒过身份。
先时是因脑部受创,损失了记忆。后来寻回身份,往昔清明。
他甚至多次在她面前,言说本名。
可相处四载,赵嫣从没有问。
她不关心他的来历身份,不计较他的过去从前,他只不过是她心中那人的替身,是用来抚慰她孤寂灵魂的玩物,他在她面前是无需有情绪的人。
此刻的赵嫣望着这张脸,后知后觉地生出无限的狐疑。
宇文骥清楚地望见赵嫣,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诧。
这份惊疑并没停留许久,她视线重新变得冰冷。那双盯视他面容的眸子,平静不掺任何感情。
——他长大了。
已经长成一个足够成熟的男子。
眉眼中青涩稚气褪去,五官线条锋利,气质孤绝凛冽。
他同她爱过的那个人,已经完全不相似。
不论是身高、气质还是样貌,都再无一处相同。
因此她望着他时,她的眼内,再无半丝迷醉眷恋的神色。
程寂望住她清冷的眼睛,那夜于南陈深宫,所受屈辱与震恸一并袭回。刻骨的耻意战胜相思,肩膊上渗血的伤口也开始泛起剧痛。
多年前那个跟在平昭郡主身后牵马执壶的北奴,对卑贱之躯所受创痛几乎是麻木的,那交错凌乱的伤痕每隔几日便历经绽开、结痂、淡化又绽开的重复过程,他没资格喊痛。离别后回到北凉,又是一心扑在战场,即便伤了病了,谁又关心?谁又在意?又能与谁讲?
他沉浸在她营造的虚假梦境中,生为她,死为她,伤为她,他不曾为自己而活。
而如今,也应当醒了。
应像别后经年他在脑海中一遍遍演习过的那般,将这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下、折辱他的人,死死踩于脚下,让她也尝一尝,他所受过的一切痛楚。
宇文骥抿唇抵住肩伤,眸中柔色敛去,他猛然挥袖钳住她执刃的手腕,虎口发力。赵嫣手骨剧痛,当地一声,手中银刀落地。
宇文骥退步起身,居高临下望着她,薄唇轻抿,嗤道:“你一点都没变。”仍是那样狠绝清冷,翻脸无情,伤害人时,一丝不会犹豫。
赵嫣垂眸轻笑了一声,掩在广袖下的腕骨因痛而微微发颤,嗓音因久未与人言语而变得涩哑,“你倒是变了很多。”
岁月流转,曾经轻怜蜜爱同床共枕过的两人,此刻各踞一方,冷眼相对。
那把伤过他的银刀平静地躺在地砖上,月亮清冷光透窗映照在冰凉的刃上,血点已失去温度,凝固成一团深色的污痕。
程寂曾在她手底受过无数的伤,如今化身成宇文骥,却仍是一般无用。
屋内一派沉寂,两人仿佛再也无话可说。不知过了多久,他自嘲般笑一声,回身推开室门,朝外走去。
他颀长的影子映在地上,赵嫣望着那团影子越来越远,直至再也看不见了。
雪花细细碎碎自外飘进来。一粒粒的,扑着滚着,很快染白了地台。
北凉的冬日真漫长啊。
这叫人熬不住的冷,便是披上多少层锦缎华服也捂不暖冻僵的身子。
冰凉的风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两个女官悄声从廊外走来,轻轻将地上的银刀敛起,又扶着赵嫣替她换了衣裙。
她们不知道这个瘦骨嶙峋的女人究竟有何魔力,令王爷甘受皇帝斥责、受他人诋毁,也要将她收进府里。如今,她更胆大包天至于伤了王爷。
可王爷竟丝毫不予惩处,只是轻描淡写的,抹掉玉带上沾染的血滴,命令她们将银刀收起。
——是怕她想不开吧?
被带去锦乐宫的那些南陈女,因不堪受辱,陆续自戕了几人。
王爷多半是怕,她也伤害自己。
一连几日,宇文骥都没有再踏进庭院半步。
屋子里的人也依旧如往日般沉默。
**
几名老臣从重华宫出来,个个面色凝重,小声议论着北帝的病情。
年轻时的北帝骁勇善战,带兵南征北伐,开疆拓土,收北齐,吞东垚,将北凉变得无比兴旺强盛,积累下了能与雄霸中原千年的南陈一较高下的资本。
臣子们跟随他,崇敬他,将他视作天日,看作成最巍峨的山。
如今这座山,这轮日,却渐有倾颓之势。
他老了,旧年伤患折磨着他老迈的身体,他无法再骑在马上指挥三军。
近二十年来,他花了很多心思在培养继承人上。
他要自己亲手打下的江山永远地延续下去,他太需要一名同他一样出色的继承人。
可上天似乎怪罪他杀孽太重,怎么都不肯让他如愿。
长子自幼愚钝,早早折了性命。精心教养的次子失去了生育的能力,而庶出的第三子自幼体弱多病。
这还不是最紧要的,更可怕的是三子宇文鹧身后,他胞姐的身边,——这胆大包天的宇文莺竟然忤逆他的安排,谋杀亲夫萨蒙首领,投靠了最北边的颚霖族。
每每想到这里,北帝心内便无法安宁。
宇文莺凭她柔弱之躯,不单接手了整个萨蒙,更为北凉带来了颚霖助力。实则无论是能力胆色,她都是最佳的嗣位人选。
是他一生众多孩儿之中,最出色的一个。
可她是个女人。
她只是个女人。
她怎么敢?!
如果皇位落到宇文鹧手里,又与将北凉江山送给颚霖人有什么区别?
他年轻时同颚霖交过几次手,这蛮夷小族依靠天然险峻的地势,和无比诡奇的阵法,硬生生扛住了他战无不胜的军队,还将他最得力的亲信副将司柘永远留在了天山顶的冰泉之下。
就在刚刚,在北帝的病榻前,臣子们提及了一个名字。
宇文骥。
皇四子。
生母是北齐公主。
身份不可谓不尊贵。
“这两年在军中,上阵杀敌,身手矫健,英勇无匹。颇有其兄长之风,在军中的口碑也还不赖……”
北帝闭目仰靠在玉榻上,久久没有说话。
宇文骥,阴郁寡言,幼时就不是个讨他喜欢的孩子。
他的生母北齐公主,更是令他厌烦。
曾有那么几年,他沉迷过北齐公主的娇艳颜色,她不仅是他后宫中最美的一支玫瑰,更是他灭齐得胜的战利品,是他的荣耀。
可她实在骄纵无礼不识好歹,有了子嗣后,不但不肯再接受他的亲近,更私下里联系旧部,口出狂言说要她的骨肉替她夺回北齐的江山。
他将她遗弃在东岭的别馆里,翦除她的羽翼,亲眼看着她在无望里挣扎了十年。
而她的那个孩子,从失踪那日起,他也便当他死了。
所有不心悦诚服拜倒在他面前的人,都应该死。
哪怕是他亲密的枕边人。
哪怕是他的亲生骨肉。
如今他一步一步摇摇欲坠地走向生命尽头。
这个时候,却有人对他说,要他把江山交到那个孩子手里。
自幼受她母亲潜移默化,他如何能确认他的心归属于何?
他要怎么信他?
没时间了。
他知道上天,没有更多的时间留给他去慢慢抉择。
**
臣子们小声议论着,踏着薄雪铺盖的青色石砖越走越远。
其后,宇文骥缓缓绕出金龙赤柱,伫立在大殿月台的阴影里。
一名宦人垂首上前,面色尴尬地含笑说:“殿下随小人从青羽门去吧。”
宇文骥抬眸,淡淡扫了眼宦人的面颊。
宦人垂低头,红着脸道:“二殿下发脾气,在花园那边,斩、斩了两个不听话的下人,恐惊了殿下……”
宇文骥抿了抿唇,轻敛眸子,“是么?”
锦袍微摆,他跨出步子,径直朝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宦人连忙小跑着追上他,“殿下,殿下……”
**
宇文骥听见隐约的尖叫声,越来越近。
远远看得曲廊上,一个男子衣衫不整,袒露-胸怀,正持剑追杀一名宫人。
青石地砖上,洒着黏腻冻结的人血,雪地上有死人被拖行过的痕迹。
几个小宫女早就吓傻了,涕泪交流远远跪在花园边上。
那个被追赶的宫人一跤跌在结了冰的青石地上,惊惧的双眸圆睁。
一双洁净的羊皮绣金靴子停在他面前。
滴血的剑刃划破冰冷的风,猛地朝他背心刺来。几乎是下意识地,他紧抓住眼前人的袍角嘶声哭嚷道:“救命,救命!”
“叮”地一声,已经刺进衣料的剑刃生生折断,宫人感受到自己背心一片冰凉——敞开了一道豁口的衣裳里,肌肤被划破渗血,洁白的背上就此留下一道抹不去的伤疤。
可“他”到底没有死。
“他”听见头顶一道轻缓的声音。
“二皇兄,这是禁宫。”
宇文鸮眯眼望着手里被弄断的剑,沉默了须臾。
他旧年随父兄上战场,见多识广,身手了得,手里这把单于剑更是精铁打造,绝非凡品。
对面这个小子用的是什么?
一块石头?
用这么一块不起眼的石头,弄断了他的剑?
宇文鸮本就饮了酒,这会越发怒气上头,他一把丢开手里的断剑,上前揪住了来人的衣襟。
“宇文骥,你算什么东西,敢打扰老子的雅兴?凭你也想来管我?”
宇文骥没有挣开他,垂眸见那宫人被自己身后的宦人扶起身,算是暂时脱离了险境。
他托着宇文鸮揪着自己衣襟的手,暗自使力,将他连拖带拽地弄到背阴之处。
宇文鸮脚步踉跄,不得已地被他带着步调走了几十步。
即便他饮了很多的酒,此刻的情形他却也分明,宇文骥身手远在他之上。
背着人,宇文骥推开了他,他背抵靠在身后的栏杆上,风灌进敞开的衣襟,这一瞬连酒也醒了大半。
他警惕地瞪着面前的人,“你、你想怎么样?”
宇文骥左手扶在石栏上,眸光看向远处,陆续有宫女宦人经过花园。
“没想怎么样,只不过,希望二皇兄冷静冷静。”
“这是禁宫,是天子居所。父皇病中本就忧烦,二皇兄何必在这时候添乱?”
宇文鸮扯了下衣襟,笑着直起身来,“这么想当父皇的好儿子?怎么,那个位子你也想要?宇文鹧跟他姐夫肯吗?”
他大笑起来,拍打着石栏,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还是说,你当老子死了?老子就算受了伤,只要老子不答应,那位子你们就都别他娘的痴心妄想!”
宇文骥没说话,转身朝曲廊外去。
雪无声落下来,沾在他脸颊上,鬓发上。
就在这时,方才那个被他救下来的宫人嘶声大叫,“程寂,小心——!!”
身后猛地一道力,以迅捷无比之势朝他扑过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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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 5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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