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桃水宴,东唐湖府四更亮灯烛,五更起笙乐。
天初亮,宴请的各方仙家就已带着请柬供礼,踏着星辉晨露,陆续来到。
来者进府,都由一乌衣小童提灯引路,沿白练小道走去,走过两庭院,就见一片明镜澄水现于眼前,小童走到水边,将灯花掐下,放入湖中,灯芯沾水即化作一叶扁舟,小童轻飘飘地踏了上去,持楫邀道:“来客请上。”
待人上了客舟,竹楫一点,小舟便悠悠荡了开去。
不知行了几里,云雾既散,就见十里桃柳辉映,那小舟渡入林中,直漂进一幢雕梁飞檐的玲珑水楼里头,方才停下。来者逐一扶柳上岸,走筵入席。
东唐君早候在楼中。来客纷纷来见主人家,东唐君接礼叙话,也无暇他顾。
那边李镜百无聊赖,便在客席闲坐着,从摆置的玉瓶中折了一段桃枝,点了酒,在案上写起字来,不意间见两小童带了银锦进来,坐在东唐君伴席上。
李镜见着,心下奇怪,朝一旁的菱角问:“银锦怎么来了?”
菱角细声说:“湖君说,带来让文庭神君见一见。”莲子却笑个不住,挑眉逗眼地说:“哪里?湖君是恨不得这心头宝叫满座人都见一见。”
李镜手上一顿,不知想着甚么,出了神也似,就见东唐君往主席走了过去,跟银锦并膝坐在一处。那银锦心性骄慢,待东唐君却极是黏腻。此时二人正凑在一处说话,一个言语未通,孩提学话般说着,另一个温柔细致,低头附耳地听着,二人鬓角相贴,那光景落在旁人眼中,真教人欣慕不已。
李镜将那花枝往银瓶中一放,轻声说:“还未开宴,我四处走走去。”便自起身,也不带菱角莲子,往楼外走去。才出庑廊,腰上忽被轻轻一拥,有人贴了过来,李镜不看已知道是卢绾,不由一皱眉头,拿手肘把他一抵,问道:“你怎么来了?”
卢绾附以一笑,一把牵着他,带到一个小偏厢前,一揭堂帘,就把李镜拥了进去,低头俯在人耳边说:“我怎么不能来?”说着上下端量,见李镜脸上有几分厌乏之色,忽伸手抚上他眉尖,笑道:“好好一个桃水宴,怎么七太子这副模样?”
李镜冷冷看他一眼,问道:“甚么模样?”卢绾挑弄道:“心思错着,美人别抱。有几分寂寞难耐的模样……”
李镜怒目瞪圆,正要说他几句,卢绾便不顾场合,欺身就抱了过来。李镜猝不及防,被他压得往后退了两步,身背一下抵在墙上,再无处可退,卢绾顺势捞住他腰身,递手将临近一朵灯火抿熄,凑在李镜颈边道:“七太子这样,可心疼到我了。”
李镜心神一颤,心下似有一泓水,被他搅得不清不明的,挣展两下,见抵不过来,竟也由得他了。卢绾知这一句话得着,不由一笑,他一心想续上那夜里的好事,把李镜拉陷,便又不知靠在李镜耳边说了甚么,二人就藏在那暗处,轻撩慢拨,唇舌厮磨起来。
缠过一阵,正上了兴头,外头忽有人唤道:“阿镜。”
话音刚落,就见人掀帘步出。李镜大吃一惊,急得一挣,把卢绾推了开去,就见那东唐君在明亮处敛足立着,一身朱衣如棠花开盛,半清不明地看向暗处二人。李镜逆着灯火,也看不清他神色,正要说话,一张口却声音喑哑,满沾了春意,他忙地佯咳了一声。
东唐君隐约见二人唇色莹亮,襟袂微乱,却似浑然不知其事一般,声貌岸然地说:“我不见你,问了莲子,说你往这边走来了,我来唤你入席去。”
三人犹自立着,寂寂无言,东唐君也不再接话,霍地将堂帘一放,转身走了。留下的二人手指仍钩缠在一处,但兴头都浇灭了,卢绾情知再来也是没趣,便唤李镜一声:“走罢。”便抽手要去,却觉身后李镜五指一攥,紧紧把他牵住了,目光炯晃地盯着他问:“你急着走甚么?”
卢绾心里明镜似的,将李镜手背拉到唇边一亲,别有深意地说:“我不急。你要肯,我们晚些过去不迟。”低头又要亲来。
李镜冷冷瞪他一眼,将手一抽,头也不回地就往外走了。卢绾并不介怀,心想:“这心思撩拨,寻着缝隙就好,不可急在一时。”便舔了舔唇舌,跟着出去了。
那边东唐君早已回席上,如无其事一般,还与银锦靠在一处谈笑,此时远远见二人走来,却忽然缄了口,笑盈盈盯住李镜。李镜却不看他,迳自走到客座前,掀袍下座。
不久坐席渐满,晨钟远鸣,莲子与菱角走至堂中,脆声唤道:“起酒!”
此一声唤,千转百回,层层传荡开去,尾音落地时,就见东、西游廊处流水般走来一群童子,身上衣色各异,白的胜似梨花霜雪,青的赛过雨后新竹,朱的好比春桃艳李,各个手托白玉玲珑杯,鱼贯入席送酒。
东唐君举杯遥敬众座,朗声道:“今日开坛丹台甘露做宴酒,能请得诸君赏脸一尝,实乃东唐荣幸,就此敬诸君一杯。”言毕,挽袖一饮而尽。众席齐声谢下,把酒饮胜。
席间文庭神君笑道:“这酒果然非凡品,难怪天后娘娘寿诞,使九天仙吏拿渡风盏来换都换不走。”此话一出,就得众声附和:“是呀,这一尝,能叫人念想千百个年头了。水德星君再不酿此酒,却是可惜了!”
东唐君只是笑了笑,低头看了一眼银锦,举杯谢过众席,又唤人来满酒,酒过三巡,歌舞起。
此时那文庭神君却忽然走出席,趁着热闹,往楼外走去。
他穿过游廊,悄然走到一处水台边,只见那儿泊着一艘画舫,舫上有一渡水的乌衣童子垂首侍立。文庭神君便上前道:“我府上有些要事,须得赶早回去料理,有劳仙童摆个渡去。”
那童子十分乖顺,青眉一低,伸手邀道:“来客请上。”
文庭神君笑谢一声,扶栏登舫,撩帘就进。一入内,却见里头华毡软脚,兰香扑鼻,那东唐君朱衣华服立在舫厅中,微微笑看着他,说道:“天君此行不告而去,可是嫌我这桃水宴酒微菜薄?”
那青元天君微微一怔,当即会过意来,问道:“奇了,你怎么认出我来?”
东唐君道:“不是我认出了你,是我座上的银鳞认不出你。我想,阁下必不是文庭神君柳复。”
青元天君轻轻“啊”了一声,朗然大笑,将袖一拂,化出原貌,一身青衫立在跟前,手拿一柄竹骨纸扇,容色十分轻狂。
他一拱手道:“在下素闻东唐君悃愊无华,好交四方。今日慕名一见,确是大雅君子,在下不请自来,多有叨扰,得罪了!”
这青元天君潇洒不羁,常在凡间游走,早惯了那江湖人世日子,连话语间也拿谦辞自称,这仙骨中平添了几分爽朗侠气。东唐君早有与之结交之心,这下更多生出几分好感来,说道:“我有心与仙君交识,才在席间放出假的丹台甘露,将仙君引出席来。天君是认出这酒作假,才匆匆而去么?”
青元天君道:“酒确实是假的,可在下猜东唐君不是故意作假,是那坛真的丹台甘露拿不出来了罢?”
东唐君微微一怔,点点头道:“仙君说得是。”
青元天君径自寻了个座儿坐下说:“酒本该越窖越醇厚,但鲜少有人知道,丹台甘露是越窖越淡薄的。东唐君揭封开坛时,大概也不曾想过,这坛举世无双的仙酿,千百年下来竟窖成坛清水酒了,对么?”
东唐君见他博物洽闻,人又甚清明,心知轻易糊弄不得,坦然承认:“是啊,我本想拿丹台甘露来酬仙君,不料竟不能如愿。”
青元天君大叹道:“这酒今年迟了,后年却是刚好的。”
这今年都迟,怎么后年却是刚好?东唐君蓦地听出话有玄机,忙请道:“这丹台甘露有何玄妙?仙君若知其中一二,还请赐教。”
青元天君笑道:“在下有个法子,东唐君大可试一试。到水德星君庙去找一株百年的槐木,等它四月花开盛时,取其花三两,淹浸坛中,再封坛埋于树下,至隔年二月初七开坛,到时这酒必定拨土遗芳,香传百里。”
东唐君轻轻“啊”了一声,道:“原来这丹台甘露,需要重酿才得?”
青元天君说:“这丹台甘露是水德星君杜淮,为九台舍命的故人而酿,又称隔世酒。一世情义放了千年,尽化淡了,遇这槐花重酿,复又醇厚馥郁,才是这酒的妙处。”
东唐君不想这酒还有如此玄妙情意,深蕴其中,心中不由慨叹,忙向青元天君道:“既然仙君知其妙处,我今日不若将这‘丹台甘露’相赠罢……”
青元天君拦手拒住:“丹台甘露存世仅此一坛了,湖君如此厚礼,在下可受不起。”
东唐君索性将话挑开:“不瞒说,我今日并非平白赠酒的,实乃有事相求。我有一旧友,乃是东海龙王七子李镜,不日前遭妖道用镇神钉所害,如今八脉不通,法气尽锁。唯有求天君出手相救,将镇神钉取出。”
青元天君沉吟半晌,展扇摇头道:“不值。”东唐君不解道:“仙君此话何解?”青元天君说:“这事你拿丹台甘露来换,不值。”
东唐君道:“值不值得因人而说,天君是爱酒之人,自然觉得丹台甘露更值得些。也算这酒与天君有缘,我今日是有幸成人之美。”
青元天君抚掌大笑,将那青竹扇霍然合起,朝东唐君一点,说道:“好!就数这话,在下也当尽力为之了,有劳引我见七太子去。”东唐君道:“多谢天君,这边请来。”便带着青元天君,带回楼中。
此时席间一场歌舞刚罢,酒又上来一轮。二人从侧廊入正堂,将青元天君请回客座,东唐君让稍候片刻,正待亲自去带李镜来见,忽然间,闻得楼外一声震天长吟,声势浩大,震耳欲聋,惊得四座仙客惶然四望。
东唐君朝外一看,见天上阴云密布,是风雨欲来之兆,不由神色微变,忙与青云天君道:“烦请仙君稍候,我去去便来。”说罢疾步穿过百仙筵席,直走到楼外水台前,仰天清喝:“来者何人,扰我桃水宴席,快现身来见!”
他话音刚落,只听一巨声咆哮,上空蓝光乍现,好似万雷齐下,就见三百银甲倏然按下云头,落于湖中,紧接着,浓云中一头角峥嵘的怒龙,冲天而下,化出身相,大步踏上了水台。
只见他面目威烈,巨背伟身,高及八尺有余,手提巨脊重剑,锵步走将过来,及至东唐君跟前,将剑猛力一撴,轰然一声,震得楼面微动。
他洪声喝道:“我乃西别海太子张苍,今日专程来擒李镜,快将人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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