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往事的重量
左新皓一夜未眠。
窗外的天色由深邃的墨蓝渐次转为浅淡的鱼肚白，第一缕晨曦如同羞涩的访客，悄无声息地爬上窗沿，试图驱散室内的昏暗。他靠在那张价值不菲却冰冷异常的意大利真皮沙发上，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久到四肢都有些僵硬麻木。指尖夹着的烟早已熄灭多时，留下一截长长的灰烬，摇摇欲坠。茶几上的水晶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像一座小小的、扭曲的坟茔，埋葬着他此刻杂乱无章、无处安放的心事。
三年前的那个雨夜，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用刻刀凿进了他的记忆深处，无法磨灭。也是在这个客厅，只是那时的布置还带着另一个人生活的痕迹——沙发上随意搭着的她的针织开衫，茶几上她没看完的画册，玄关处他们一起挑选的、带着笨拙可爱图案的陶瓷花瓶……
那晚的雨下得极大，密集的雨点疯狂敲打着玻璃窗，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苏笑笑就站在他现在坐着的沙发前，浑身湿透，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过于消瘦的轮廓。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脸颊不断滴落，在地毯上洇开深色的水渍。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所有的生机都被抽走了。
“我们分手吧，左新皓。”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窗外的雨声淹没，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精准而残忍地刺入他的心脏，“我不爱你了。”
他当时是怎么回应的？对了，他像是被点燃的炸药，瞬间爆发。巨大的震惊和被背叛的愤怒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他猛地抓起玄关处那个花瓶，狠狠地摔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刺破了雨夜的喧嚣，陶瓷碎片溅得到处都是，像他们之间支离破碎的感情。他说了很难听的话，用最尖锐的语言指责她的善变与无情，质问她是不是找到了更好的归宿。
现在想来，她那时的眼神里，除了让他心寒的决绝，更多的是他当时被怒火蒙蔽了双眼，没能读懂的痛苦与不舍，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她当时，是用怎样一种心情，听着他那些伤人的话，然后转身走入那场冰冷的大雨中的？
左新皓用力揉了揉发胀的眉心，一股深沉的懊悔和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起身，迈着有些沉重的步子走向浴室。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冲刷着身体，刺激着皮肤，却丝毫冲不散脑海中苏笑笑昨夜含泪的眼睛，以及她说的每一个字。
“我不想拖累你放弃出国深造的机会…”
她的声音低沉而哽咽，此刻却无比清晰地在耳边回荡，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在他的心上，带来持续而尖锐的疼痛。他从未想过，真相竟是这样。那个他怨恨了三年、每每想起便觉意难平的“背叛”，原来是她用瘦弱的肩膀独自扛下所有苦难后，做出的最沉默、也最沉重的牺牲。他享受着她在暗地里为他铺就的“坦途”，却在她最需要依靠的时候，给了她最深的伤害。
上午九点，左新皓准时出现在公司。身为设计总监，他的办公室占据着这栋摩天大楼最好的视野，窗外是鳞次栉比的钢铁森林，象征着成功与秩序。他换上了一身熨帖的深灰色西装，试图用这层精英的外壳掩盖内心的波澜。他手头有两个重要的项目即将截止，但他却罕见地难以集中精力。设计图上的线条和色彩变得模糊，苏笑笑苍白而隐忍的脸庞总是不合时宜地浮现出来。
“左总监，‘云端’项目的初稿您看过了吗？”助理小雨敲门进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她跟了左新皓两年，看得出来，今天的左总监心情极差，整个人笼罩在一层低气压中，比面对最难缠的客户时还要冷上几分。
左新皓抬眼，目光掠过桌上摊开的设计图，努力将思绪拉回工作。他轻轻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看过了，有几个地方需要调整。”他的手指点在设计图上，点评一如既往地精准、犀利，“第三页的配色太跳，不符合项目低调奢华的定位；第七页的布局可以再优化，用户体验不够流畅。”
他的专业素养刻在骨子里，即使心神不宁，也能立刻指出关键问题。只是语气，却比平时更加冷淡疏离，透着一股心不在焉。
小雨连忙记下，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又问：“那…您是要现在修改，还是…”
“下午吧。”左新皓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动作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我出去一趟。”
他没有理会助理有些错愕的神情，径直离开了办公室。他需要去一个地方，一个充满了过去回忆的地方。他驱车穿过逐渐喧嚣起来的城市，来到城西的一处老式小区。这里是苏笑笑以前和她父亲一起住的地方，也是他们恋爱时，他无数次接送她、等待她的地方。
三年过去，小区显得更加破旧了，墙皮有些剥落，透露出岁月的痕迹。唯有墙上的爬墙虎却比记忆中的更加茂密，郁郁葱葱地覆盖了大片的墙面，在初夏的风中轻轻摇曳，固执地焕发着生机。
左新皓没有下车，只是将车停在马路对面，在车里坐了很久。他透过车窗，望着那个熟悉的楼道口，仿佛还能看到多年前，那个穿着简单连衣裙、像只欢快的小鸟一样从里面跑出来，眉眼弯弯地扑进他怀里的女孩。那时的阳光总是很好，她的笑容比阳光还要耀眼。
而如今，物是人非。那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窗口，如今紧闭着，不知住进了怎样的人。一种物是人非的苍凉感攫住了他。
他最终还是拨通了胖子的电话，声音因为一夜未眠和情绪波动而显得有些沙哑：“帮我查一下，苏笑笑父亲去世的具体情况，还有…她这三年来，到底是怎么过的。”他需要知道细节，需要知道她究竟承受了多少。这种未知像蚂蚁一样啃噬着他的心。
电话那头，胖子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了然和一丝担忧：“皓哥，我昨晚就猜到你会问。已经打听过了，林叔叔是在你们分手后两个月去世的，脑溢血，走得很突然。之前他投资失败，欠了将近两百万的债务，把家里的房子车子都赔进去了还不够。苏笑笑这几年…除了在大学教书，还接了不少商业画的活儿，什么都画，听说最拼的时候同时接五份稿子，经常熬夜到天亮，有次还在画室晕倒过…”
左新皓静静地听着，握紧方向盘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无法想象，那个曾经连瓶盖都拧不开、被他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的女孩，是如何挺过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的。巨额债务、至亲离世、工作的重压……每一样都足以压垮一个人。他想起了苏笑笑手腕上那道淡淡的疤痕，心头猛地一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她手腕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他打断胖子，声音低沉得可怕。
胖子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声音更加低沉地传来：“这个…不太确定。但听说苏笑笑那段时间状态很不好，情绪非常低落。有一次在画室晕倒，打翻了画架，被玻璃划伤了…也有人说，是她压力太大，自己…”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个未尽的可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左新皓几乎无法呼吸。
“够了。”左新皓猛地打断他，胸口闷得发疼，仿佛缺氧一般。他无法再听下去，光是想象那种场景，就让他痛彻心扉。
挂掉电话，他颓然地靠在驾驶座上，闭上了眼睛。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苏笑笑昨晚在酒吧作画时的侧影——那么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却又透着一股让人心疼的坚韧。她低头调色时微蹙的眉，抬起手腕时那道刺目的疤痕……
他忽然很想知道，很迫切地想知道，这三年来，在那无数个他缺席的日日夜夜里，她是怎样独自一人，拖着疲惫的身心，一步步走过那些漫长而艰难的岁月的。那些她无人诉说的委屈，那些她独自吞咽的泪水，那些她默默承受的压力……这一切，都像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上。
他欠她的，太多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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