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裁军与孝礼之事尘埃落地。
散朝之后,群臣三三两两地走出太极宫,除了少数几个面色平静、事不关己的人,其他人皆是一片愁云惨雾。
不少官员聚集在了魏哲的身边。
“太尉,那羌蛮究竟使了什么龌龊手段?”
他们正义愤填膺着,逆料魏哲额角渗出了汗滴,心中的愧疚如洪水般涌流。
魏哲本性刚直,因宋矜动了些许私心,已经让他愧疚不已。面对群臣的诘问,这个一把年纪的大人再说不出一句谎话。
“诸君……此事并非因他们而起。”
他移开目光,看向了别处:“是老头子驭下不当、捅了篓子,被羌人抓住把柄,才至于今天的地步。”
众人一怔,纷纷沉默了下来,面色不定。
他们没想到会是这样。
但是从他的言辞之中,可以猜出,这事恐怕是咎由自取,和霍骁的关系真的不大。
当面责怪魏哲的话也说不出口,场面僵持了下来。
“……那羌蛮趁人之危,亦不是什么好人。”有个人突然说道。
这话说得他自己底气都有点不足。
恰在此时,霍骁自旁边大马金刀地走过。擦肩而过的瞬间,连半个眼神也没有分薄于他们,把乌泱泱的一片人当成了空气。
群臣们见状,心中更加复杂难陈。
魏哲最后说道:“诸位不必惊惶,虽然裁了五百余人,但留下来的皆是精锐之辈,定能围护洛都,保护诸位平安的。”
众人纷纷称是,但是心中如何想就不得而知了。
但是,这件事掀起的风波还远未止歇。
-
太尉府中,一幢绣楼之前。
魏如萱双手叉腰,看起来目光颇有些不善:“你让我出去。”
“大人命您闭门思过。恕在下不能从小姐之命。”
说话者是中郎将魏和。他的身后,几个府兵站成了排。他们死守着绣楼,让魏如萱一步不能出。
魏如萱又重复了一遍:“你让我出去。”语气之中多了一丝不耐烦。
而魏和的回答无比平静,一如往昔。
魏如萱强行闯出,未果之后又反复了几次。她终于耗尽了耐心,对着魏和大喊道:“你不过一个无父无母的乞儿,若非爹爹早就没命了!我回头就跟爹爹说你目无尊卑,冲撞甚至非礼于我!”
魏和平静的神情出现了一丝裂缝。
正当他束手无策之际,绣楼前出现了一个人影,竟是宋矜。
他似乎对魏如萱的无理取闹见怪不怪,略看了一眼便很快移开目光。
旋即,对魏和道:“大人说了不能出,没说旁人不能进罢?我有一事要与如萱相商,还请中郎将通融一下。”
得到了许可,宋矜便不顾魏如萱的喊叫,半拉半拽将她拖回了楼中。
“噤声!”他罕见带了点严厉。
魏如萱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道:“说罢,找我干嘛?”
她与宋矜一同长大,自然知道他的秉性。无事不登三宝殿,每次来找她都是要做坏事、找她帮忙的。
“和霍骁、和咱们府上有关,你听不听?”宋矜卖了个关子。
一听见“霍骁”两字,魏如萱竖起了耳朵。
“你快说。”
宋矜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昨天在院中发生的丑事,他后来也听说了,当时便觉得荒谬可笑。
若没记错,魏如萱只与霍骁见了一面,便一见倾心非他不嫁,这怎么可能?
多半是先前当公主的梦碎了,又瞄上了霍骁这么号金龟婿,想当王妃、甚至当皇后罢了。
权欲熏心又无相应手段,似拙劣的小丑,抓住她的心思就可以拿捏。
宋矜整了整思绪,说:“今日朝会,大人已经承诺要裁去府兵五百人了。”
“什么!”魏如萱惊叫一声:“五百人?”
她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为什么啊?”
宋矜自然不会说出是因为自己,他只轻描淡写了一句:“昨日,大人与那霍骁显然谈崩了,今晨我便听闻此噩耗,想来应当有些联系。”
魏如萱听了之后,果然归咎到了自己的身上。
她想起昨日自己的言行,面色发白,再无方才趾高气昂的模样。
生在太尉之家的人,自然知道军队的重要性——那堪称武将的政治生命。
兵多而权聚,兵寡而权散。
如今羌兵还在城外虎视眈眈,自家的府兵生生已经被折去了一半的人数。
那她魏家,还能在城中说一不二么?
魏如萱不敢往下想了,她已被无边的悔恨和后怕包围。
恰在此时,宋矜略低的声音送入耳畔:“不过,我有个方法,可保住这些人。”
她猛地抬头:“真的?”
见人点头,魏如萱顾不上避讳男女大防,连忙将人拉进绣楼中,又赶走了侍女们。
确定了四下清寂无人之后,她期待地抬头:“有什么办法,你快点说!”
宋矜也不拿乔,在她耳边一阵细碎耳语。
半炷香之后,听完了计划的魏如萱一脸不可置信。
“你疯了!”
宋矜笑了一声,没有反驳这句话。
他微微抬起头来,用一种略带蛊惑的口吻说道:“你我都知道,府兵折半对魏家、对朝堂究竟意味着什么。”
“若是此计失败,情势也不会比现下更糟了。”
魏如萱身子一僵,半晌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离去之前,宋矜又嘱咐了魏如萱几句话。
她虽有些不耐,但还是一字一句认真听了。
“我先去禀明大人,定下来之后便与你说。”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裁军一事,虽然因魏如萱的搅和而恶化,但究其根底,更多是魏大人为了保下自己才导致了今天的局面。
这一次,他会让霍骁松口,把咬掉他们身上的肉分毫不动地吐出来。
-
太尉府钟的两人之后如何谋划,皆是后事了。
下朝之后,江止盈便回到了太初殿。
——这些日子,她甚少去御书房。官员们自成一套班底,大小之事咸决于林丞相。
又因为玉玺在霍骁手中,算是把她架空了个彻底。
江止盈也试图旁敲侧击过,林丞相诸人却说:“虚君实相,此乃古人君之道也。陛下只需内修德操,垂拱而治便可。余下的,吾等为臣者自会为您分忧。”
用这一番儒家的圣言来回答她,仿佛手持胜利的旌旗。
江止盈无从辩驳,更不好追着他们死缠烂打。
不过,她倒是从林丞相、还有方才的礼部员外郎的话中得到了些许灵感。
——若是像他们一样,字字句句从大义大节出发,说出的是文人官儒无法辩驳的圣人之言,自己就能站在不败之地呢?
江止盈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
她正心血来潮,想去御书房翻一些圣人之书来看,霍骁突然进了屋子,脚步十分自若。
他看了江止盈一眼,没说话,径自解下腰间的长刀挂在墙上。
这一套姿势下来极为熟稔,使江止盈微微晃了一下神。
小花厅是两人最常待的地方。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才发现,此刻,这间屋子中到处是二人居住的痕迹。
成对的茶杯,膳桌旁边的两把黄花梨木椅,一双乌木银箸一双水玉箸并在一起、墙上的两把刀……
还有,霍骁鸠占鹊巢,一屁股坐在了她榻之上。
“你要出去么?那我先坐会儿?”他欲盖弥彰地拍了拍软垫。
江止盈眯了眯眼睛。
她怀疑他早就瞧上了这榻,今天终于有机会坐上去了。
那厢,霍骁半个身子陷了进去。
他满足地拍了一下软垫,感受到了一种奇异柔软的手感之后,又将半个手掌按在垫上。
软垫的芯子是用鸦玉、棉絮、锦丝糅合而成,极其松软,但又有一种柔韧。他刚放开手掌,几息之间,垫上被按出的深深褶皱恢复了原状。
看到这一幕,什么圣人之言都被江止盈抛到了脑后。
她赶忙拿开霍骁的手,快速抻平了软垫,心疼之意昭然若揭。
霍骁也不恼,以手支颐:“这是什么垫子,回头命内造给我缝一个。”
洛都还真是会享受,连这种东西都能做出来。
江止盈暗暗瞪了他一眼:“这个手艺,内造做不出来的。”
“哦?”
“这是母亲缝给我的,天下独此一个。”
软垫是她最爱惜的东西之一,也是她搬到太初宫之后,从永巷带来的少数几样东西。
这垫子她用了两年有余,看着有些旧了也不舍得扔,馥枝便想办法派人现织了一个苏样的妆花锦罩在外面。
看起来便是簇新无比,如同内造出来的一样。
霍骁恍然。难怪了,她会这么珍惜。
他转了一转眼珠,道:“那我便求秋蕙夫人也为我打一个,不就得了?这还比内造更方便呢。”
“你——”江止盈气结。
她本想说“母亲定然不会给你织的”,但是联想到那日两人相谈甚欢、融洽不已的气氛,顿时没了底气。
说不定,真的会给他做呢?
为了让自己过得好些,只要霍骁一开口,她就会同意的罢?
江止盈越想越酸,她不想让母亲操劳,更不想母亲做给她的独一无二的东西被别人占有。
“你不许去!”她委屈巴巴地说。
“哟,哭了啊这是。”霍骁笑着将人拢在身前,曲起手指轻轻刮了刮她眼眶。
江止盈被半拢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面上还是有些冷意,心下却松了松。
其实她根本没哭,只是因为早起,眼眶微微泛红,善睐的明眸中多了几分水意。
霍骁摆明了是在打趣她。
江止盈拍开了霍骁想搭在她腰上的手,突然细眉一挑,计上心来。
她故意说道:“方才我本想去御膳房做一道菜的,好心情都被你搅和了。”
霍骁听了,拢着她的手臂顿时僵硬了几分。
自上一次起,江止盈发现了吃了她的菜之后的霍骁很好说话,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跑了两三次御膳房。
虾黄煎豆腐、蟹酿橙,手艺一次比一次精进。
相应地,霍骁也一次比一次和颜悦色了起来。
他进小花厅的时候,看见她要往外走时便在猜测——不知道今天江止盈是不是又要做菜呢?
没想到,这等好事竟然被自己随口一句话搅合没了。
登时,他心中便如五味杂陈一般。
其实霍骁心如明镜,江止盈未必说的是真话,更多的是为了气他,报一箭之仇。
但是……这真的能气到他。
江止盈见霍骁神色不对劲,便故作乖巧地垂下头噤了声。她可不敢多惹霍骁,把人惹毛了之后是要付出大代价来哄的。
好在这次霍骁轻轻放过,顺势捏了好几下她雪白的颈子,占够了便宜气便消了。
见此事告一段落,江止盈果断换了个话题:“最近我有点想看书了……”
“看书?”霍骁蹙起剑眉:“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江止盈自然不可能说实话,那样会暴露她的野心,被霍骁警惕。
她扭开了头:“从前就想读书,只是没条件罢了。”
霍骁敏锐地抓住了一点:“你想读的是……圣贤书?”
他还以为是话本子呢。
江止盈乖巧地点了点头:“是。”
霍骁摇了摇头:“圣贤书害人,还是不要读了罢。”
“你读过?”
江止盈惊讶极了,在她心中,霍骁与圣人言这种东西扯不上半点关系。她实在想象不了,霍骁会与林丞相那样的儒生那样引经据典、侃侃而谈。
霍骁一见江止盈的神情,就猜到了她心中所想。
小姑娘总是这样,什么想法都映在脸上,写满了不加矫饰的天真。
他顺势说道:“我自然是读过的。既然你不信,那便由我教你如何?”
江止盈愣了一下。
她一没想到霍骁真的读过,二是没想到他会自告奋勇当自己老师。
她迟疑地别开头,飞快在心中组织起拒绝的话。
突然,她灵机一动:“马上就是先帝诞辰了,不若先学《孝经》,如何?”
这本书颇为偏僻,她想让霍骁知难而退。
逆料,霍骁浑不在意地笑了下,张口便是一段。
“仲尼居,曾子侍。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训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汝知之乎?’”
在低哑而微沉的诵书声之中,江止盈满脸错愕。
她这是挖了坑给自己跳?
霍骁背的那段出自《孝经·开宗明义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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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罗敷媚(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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